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雌性的草地 | 上頁 下頁
五十二


  帳篷保住了,馬匹也基本沒受損失,只是口糧全被水沖走。只有沈紅霞一人死抱住一袋料豆,連人帶麻袋與河水拼搶。柯丹牛吼一樣讓姑娘們撈被子褥子,鍋碗瓢盆,再遲一會兒她們就將一貧如洗。小布布嘹亮的嗓音穿透黑暗與轟轟的河水。柯丹將他縛在胸前,心想,他成了我的哨子。布布哭聲在哪,人們就向哪靠攏。天亮時,人們才發現沈紅霞伏在那一袋料豆上,下半截腿浸在水裡,衣褲早被河水剝光帶到不知何處去了。連她自己也不知是昏迷還是沉睡,反正大家發現她時,她身體赤裸,只剩一絲溫熱。柯丹往自己嘴裡滿滿灌一口燒酒,銜一會估計溫得差不多了,摳開沈紅霞的嘴吐進去。如此幾次,沈紅霞喉嚨裡咕咕一陣響,一會兒就炯炯有神地睜開了眼。

  「傳!一人一口。」柯丹的酒立刻分光,最後剩幾滴,她隨手倒進布布嘴裡。然後人們赤紅著臉,看一個嬰兒如何發酒瘋。

  熬到中午,人人愁眉苦臉地互相問:「馬吃草,我們吃什麼?」沈紅霞說:「遲不過明天指導員叔叔會來找我們的。」眾人琢磨她的意思,大概她打算五六天挺住不吃飯。新來的三個姑娘還不習慣聽沈紅霞話中的實質,接著問:「要是他明天還不來呢?」「明天要不來你們就把我撕了吃了,我最肥,先人的!」柯丹叱駡道。

  誰也沒料到叔叔被一件大事絆住了。他手下另一個牧馬班養的一百五十頭犛牛和一百五十頭驢子,就在女子牧馬班遷場那夜,出了事。三百頭牛和驢統統少了半側屁股。就是說,不知是誰,不知出於何種目的,使了什麼法子,居然神鬼不覺地剜下牲口身上最優等的一塊肉。因此一天、兩天、三天她們沒等來叔叔。

  被仇恨弄昏頭的叔叔連她們放的槍也未聽到。他哪裡想到這幫姑娘開始吃馬料。料豆讓水泡過,又給太陽曬,麻袋捂,一齊從麻袋縫裡鑽出尖尖的芽頭。麻袋似乎活了,一刻不停地在成長壯大,有了生命的胡豆在裡面不安分了,於是麻袋有了動感。老杜嗷地一聲捂住臉。

  聽見她的慘號,大家趕出帳篷,馬上明白老杜想幹什麼。人人餓得頭暈眼花,但尚未像老杜這樣偷偷行動起來:吃料更。

  「胡豆生芽芽,最好吃。」人們奇怪,這時誰還有如此清醒的聲音。回頭一看,見小點兒亭亭玉立地站在帳篷門口,半個身子是陽光,半個身子是陰影。「胡豆生芽芽,最好吃。」她用跟剛才一模一樣的聲調重複。

  「你說什麼?」

  「胡豆生芽芽,最好吃。」她的聲音單調平板,奇怪地傳導著一種啟示。

  大家不聲不響地幹起來了。煮了一鍋水,然後開始慌慌張張地剝豆皮。馬料豆被泡得白胖胖的冒個尖芽,模樣挺古怪。可借只有一隻小鋁鍋,大鍋沒救上來。煮熟頭一鍋每人只分一小碗。無油無鹽,人人都兇猛地往嘴裡扒。小點兒頭回只盛半碗,所以第一個吃完再去盛滿滿一碗;而那些頭一碗就盛滿的自然不如她吃得快,等她們吃完,鍋裡已沒了。小點兒踏踏實實地吃,誰也沒想到她比誰都吃得多。

  只有沈紅霞不曾吃一口料豆。

  她的兩條老寒腿經水泡了一整夜。那河水其實就是液體的冰。冰液似乎灌進了她的腿,對著太陽看看,兩條腿晶瑩剔透,與她粗糙黝黑的上半身形成對比。這兩條腿實際上是死了,已成為她整個軀幹的異體。只有死去的東西才具有如此奇美如此永恆的質感。用手捏捏,裡面似乎沒有熱血,而有一股清澈冰冷的水跑來跑去。沈紅霞並不知道自己的腿已壯烈地死去了。女紅軍和女墾荒隊員卻能清楚地看到這一點,但她們不忍對她說。如果知道這實情她絕對再站立不起來。人能夠用主觀能動操縱各個局部,人常以意志賦予已失效的生理附件以生機。沈紅霞正是這樣奇跡般站立起來。她邁動與她上身已不通消息的雙腿,繞過狼吞虎嚥的人們。她對她的兩個隔世的女伴說:我寧願像你們一樣吃牛屎菌,喝牛足印裡的水。她們倆輕輕撫摸著她的腿,對視一眼:瞧,真的是冰冷冰冷了。

  吃到半飽時有人嘀咕:「沈紅霞咋了?她不來吃飯?」

  「是吃料。」有人更正。

  她們喊起來:「喂!沈紅霞,快來吃點料!」沒聽見回答。再喊兩聲,她還是不應。大家驚慌地你看我我看你,一齊停下剝豆皮剝變形的手。她們見沈紅霞坐在草棵棵上,一絲碧綠的汁液從嘴角淌出來,她似乎在朝一個看不見的對象微笑。她手裡還攥著一把綠東西,見人們包圍上來,她謙和地、甚至還有一點難為情地看她們一眼,似乎很不願意她們看見她吃草。

  「你們都來坐下吧,全班同志都在這呢。」非~凡大家努力領悟她的話,想聽懂她對吃馬料這事的真實態度。但她卻講馬群、講河、講這塊草場。她沙沙的嗓音在每個人心上打磨,幾乎沒聲,卻感到那摩擦的力度。她用發綠的舌頭把嘴邊的綠汁舔舔。人們總算搞清一點,她並不想用自己的行為教育誰,但又希望她們從這行為中感悟點什麼。

  她忽然說:「告訴你們,我有個秘密,很久了它老讓我內疚。」她的意思是她要檢討一件事。

  大家想不出她有什麼可檢討的。她可以不吃不喝不睡,可以連續出牧連續尋馬連續精神飽滿地奔波。她從未要求別人怎樣,但她的優秀作為放在那裡,總把其他人逼向一個慚愧的處境。她無意樹立自身為楷模,只是本能地體現著某種崇高素質,就足以使人們莫名其妙地不安,感到她的高尚其實是一種逼迫,一種壓力。大家靜悄悄地圍著她坐下了,她木刻般堅毅的紅臉突然一動不動,表情也一絲不變了。人們霎時有種古怪的感覺,這個人是她又不是她,她分明是她們中的一員;卻又是個早已載入史冊的形象。她著一身破舊寬大的軍裝,那種聖徒式的平靜,于表憂患於內的容貌使人們不敢貿然靠近她。她胃裡裝著苦澀,嘴角留下碧痕。人們欽佩她卻感到她太不可親近。甚至她引起人們的怨恨,幾乎每個人都暗暗想過:正是她,把她們的生活搞得如此苦不堪言。

  「幹嘛不唱歌呢?以前不是都挺愛唱歌的嗎?」她意識到緊張氣氛是自己造成的。沒有人唱。她自己唱起來,並用目光到處鼓舞。

  人們早就留心過,沈紅霞常常獨自哼歌。那些歌誰都沒有聽過,就憑直覺感到它們屬￿相當遙遠的年代。有次柯丹聽她唱了支歌怪耳熟,突然想起這歌她過去的丈夫也會唱,那時青年墾荒隊開會集合就唱。她問她:「你咋個會唱這支歌?這叫《青年墾荒隊之歌》,早沒人唱了,可你從哪學的呢?」沈紅霞沒有回答,似乎朝很遠的地方笑了一下。

  沈紅霞終於鼓動大家唱起來。小點兒看看她們鄭重其事的嘴,心想,唱歌已不是娛樂,而是一件宗教式的功課。雖然這樣想,她也情不自禁地跟著張嘴。她偷窺周圍,一張張饑餓的臉都唱得十分忘我。接下去該幹什麼小點兒也熟透了,是誦讀語錄。這兩套儀式結束,人人的呼吸都變得深沉,並被拉長。

  在進入這種徹底的寧靜之後,沈紅霞開口了。「我告訴你們的秘密是:我也吃過馬料。那次下冰雹,我確實吃了。不過我想,你們現在比我更餓……所以我錯了。你們每個人都應該批評我,開始吧。」

  毛婭急得尖叫起來:「不是的不是的,她說的不是真的,她沒有偷偷去吃馬料豆!……她根本沒吃一大把生料穀!……」她控訴似的指著沈紅霞。柯丹在毛婭聳動不已的肩上狠狠一捺。

  「小點兒,你當時也在場!」毛婭死命拉住小點兒。後者作出懵懂而又認真回憶的樣子。「是吧小點兒,紅霞當時根本沒吃很多料豆!」她把包穀粑讓給我們吃了——

  但我可不願承認。小點兒掙脫毛婭。

  沈紅霞說:「毛婭你怎麼了。難道你沒說過我嚼得一嘴豆腥氣?!」

  「沒有!就是沒有!我沒有看見你吃料豆!」小點兒想,毛婭簡直像在揭老底。毛婭怒指著沈紅霞,眼淚嘩地淌下來。你太無私了,我卑鄙。我的卑鄙是你的無私逼出來的。我恨你,因為你老讓人感動得沒法活,讓人相形見絀丟盡臉。你把珍貴的包穀粑讓我吃,自己嚼馬料,已夠人愧死,還要在這裡深刻檢討,為幾顆料豆子不放過自己。你的無私把別人都逼得太甚,你饒不了自己,大家還活不活?……毛婭悲憤地一句話也講不出來。

  流了好一會兒淚,終於又說:「反正我沒看見,她根本沒有吃料豆!」

  毛婭自相矛盾的話讓人們絞盡腦汁去分析,去給它安排邏輯。毛婭,你到底想說什麼?想說沈紅霞吃了還是沒吃,錯了還是沒錯?

  毛婭狠狠忍住抽泣。「她沒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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