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雌性的草地 | 上頁 下頁
五十三


  柯丹氣得去擰她的扁臉蛋:「你還講用會呐?你話都不會說、話都不會說、打屁都不成個數!」

  沈紅霞打斷柯丹:「行了。不管別人看沒看見,那天我是吃了料豆。希望大家談談,我幹的這件事,是不是錯了。」

  「沒錯!」這回是老杜甕聲甕氣地說。你要錯了,我們全完了,就是餓死,也不能再去動那一麻袋生芽的料豆。

  「不,我錯了。你們難道還看不出我這麼嚴重地錯了嗎?」大家想,她實際是在說:軍馬比我們的生命重要。我們卻從吃馬料開始墮落。原來你揭露自己是為了讓我們得不到寬恕,好傢伙,你就是這樣步步緊逼過來的。

  靜了一會兒,柯丹突然站起來:「我說,沈紅霞,你是不是特別想死?」這句話一問,所有人全傻了,惱恨而又覺快意地看看柯丹,又看看沈紅霞。

  「人都會死的。」沈紅霞和順地笑著。但人們看出她對這句發問很意外。

  「那我操你先人的,你就給老子安安生生死去吧!」大家動也不敢動,感到柯丹得罪的不是沈紅霞,而是某種偉大而高尚的象徵。難道沈紅霞的行為情操還有任何可指責的地方嗎?她那樣存在著,就足夠她們不安;有她這樣完美的品德放在那兒,她們對自己內心每一點小小的無恥、自私、卑瑣都臊死。柯丹把這句話明明白白地說出來,並充滿惡意地謾駡,每個人都在刹那間想道:假如沒有沈紅霞這個人,她們的生活會怎樣?試試吧,沒有她,恐怕一切都沒有了。

  這樣一想,她們都對柯丹仇恨起來。再看看沈紅霞,她忍辱負重的微笑使她們全掉下眼淚。沒人動作,柯丹上去給老杜一腳:「起來,給我吃去!」她捋捋胳膊,「哪個不去吃,我就請她吃老拳!」

  第二鍋豆子已煮爛。小點兒攪攪鍋,說:「胡豆生芽芽,最好吃。」大家一愣,猛然明白了這句重複多遍的話的真實含義。它們不過是普普通通的胡豆。

  柯丹拿了個特大茶缸,熱氣騰騰沖過去。「沈紅霞,你先人的!你給老子吃!你看你那身雞骨頭,把衣服都戳出洞洞!你餓死,我償命?你乾脆現在就碰死吊死橫豎死球去算了!……」

  「罵得好。」沈紅霞說,「班長,我真喜歡你這樣心直口快。」

  柯丹嚇一跳。沈紅霞撐著棍子顫顫巍巍站起來。

  「站住!」柯丹攔住她:「你想往哪跑!今天你不給老子把這缸子料吃下去,老子不饒你!」她只輕輕一撞,不料沈紅霞的腿純屬虛撐著,一下子倒了。眾人無聲地張大嘴。柯丹卻說:「都別動!不准扶她。」她把一大缸料豆杵到沈紅霞嘴邊,「吃!」沈紅霞平和地看著遠處,嘴抿成一條縫。

  柯丹喊道:「吃!你硬是不吃?」她幾乎在用勺子撬她的嘴。「好哇,行!不吃,有種!」柯丹繞著她轉了兩圈,忽然給她一拳。沈紅霞晃了晃,又像坐禪那樣穩住了。

  「不吃,我就揍死你!」她又捅出兩拳。

  毛婭痛心地直跺腳:柯丹她怎麼敢、怎麼忍心摧殘她,她那樣羸弱。她已不是她自己,她的無私早已使她變成這個集體的精神、意志和美德。一個絕對無私的人就不再是她自己。

  沈紅霞又一次出人意料地微笑:「打吧,班長,我真欣賞你心軟手硬的性子!」

  柯丹再次被她的溫和嚇住了。最後一拳落到自己身上,砸得驚天動地。她懷裡的布布被震得「哇」一聲賊嚎。

  等叔叔見到她們時,她們每張臉都染上了草場的綠色。聽說她們五天五夜全仗這塊肥草地,吃于此眠於此,竟活下來,叔叔驚得那只假眼珠瞪出了眼眶,骨碌碌滾到他手掌裡。「料豆!居然料豆也沒吃?!」他把眼珠放嘴裡嗽嗽,急忙又投進眼眶,似乎它能幫他認知這幫鐵姑娘。

  叔叔是用嘴叼著槍泅水過來的,河水也剝光了他所有衣服。姑娘們只看見一個渾身黝黑的男人在拖河裡的馬,立刻操起步槍對準他。他說他是叔叔,沒人相信:叔叔是個全副武裝的人,他一絲不掛怎麼可能是叔叔。他倒退著一步步向她們靠攏,脊背上的汗毛都看得清了。她們仍是不承認他是叔叔。最後他說:「你們再不信我就轉過身來啦。」她們這才扔衣褲給他,心想:管他是不是叔叔,總得先讓他穿上衣服。等他穿戴整齊系上皮帶挎好槍再看,此人正是叔叔。叔叔的馬馱了些鹽巴奶酪酥油和酒,叔叔說:「糧食媽的全沖跑了。」

  「我回場部找些木料紮個筏子,才能運糧過來。」叔叔咯吱吱嚼著蘸鹽水的橡皮筋,這是根新橡皮筋,嚼起來聲音特別帶勁。他邊喝酒邊思忖。「這塊離場部少說有百十裡路去了……」

  柯丹接道:「打馬跑死也要兩天才得回。這點東西哪夠吃兩天?」姑娘們都說再餓兩天她們就差不多了。

  「都莫鬧,讓我想想。」他依舊喝酒,嚼橡皮筋。一會兒,他不喝不嚼了,草在很遠的地方一路刷刷響過來。姆姆身後跟著金眼和憨巴,三個畜生齊心合力在拖一個沉重的東西。叔叔對姑娘們說:「有名堂了。」

  這就是前些日子叔叔打落的那只巨大的紅氣球知畜生們怎麼把這一大堆東西運到這裡的。叔叔用匕首割開層層包裝,對圍觀的姑娘說:「都臥倒,萬一是炸彈呢。」她們立刻趴成一片。叔叔屏住氣,往開了蓋的匣子裡探頭,仿佛在看一孔深深的井。

  又靜一會兒,叔叔爬來爬去把匣子琢磨個透,然後用匕首挑起一件件色澤鮮豔的玩意。不是傳單。叔叔一件件挑起,都是些精美的女性穿戴之物。有件東西她們研究半天,估計是條哪都遮不住的小褲衩。姑娘們全吸緊舌頭,免得它沒出息地發出驚羨之聲。

  這時姆姆急匆匆跑過來,搖搖尾,又急匆匆跑了。叔叔跟姆姆一路小跑,老遠就見草被蹚出個豁子,金眼與憨巴正吃力地將更大更沉的一包東西往這邊搬。包已撒開,香味四溢。「媽的有搞頭!」叔叔低聲喊道。

  眾人沖上來看見滿地她們看不懂的食物。叔叔止住她們的激動,把姆姆摟住,扔幾塊點心給金眼和憨巴。即使有毒,這非狗非狼的畜生也順便除掉了。兩小時觀察後,叔叔才對她們揮手:「上,姆勒子們!」

  點起篝火,她們圍個圈。八月的草地若沒有專叮人毛髮的蚊蚋就美了。她們一邊談天,一邊扯巴掌滿身滿頭打,下手毫不留情,早就習慣自己打自己了。

  叔叔抱了把刺巴添到火上。三個新來的姑娘相互搔著奇癢的頭皮。她們問:「指導員,剛才你說那三百頭牛和驢咋了?屁股少塊肉?……」

  「啊?……啊。少塊肉。少塊肉不礙事,死不了,破兩天就是了。」他對所有人都說,大概有人是剜驢臀肉吃,但他心裡明白絕不會那樣簡單。「三百頭牲口全少半邊屁股,」他說,銀牙閃了閃,「夠舅子們吃一陣了!」

  太陽初照在三百頭牲口鮮紅的創面上。三百塊創面映出三百個太陽,血已凝固,那樣嶄新發亮的紅色肌肉。地上浸了血像遭了火燒,草尖帶著鏽色,泥土焦黑。可怕的是三百頭牲口的頭全朝一個方向,可怕的是它們一動不動地亮著創傷,他狂怒地馳遍草地,也沒找到那個歹毒的傢伙。他不知對手是一個還是一夥,是有形的還是無形的。他感到有生以來第一次遭到如此的欺弄。這場巨型惡作劇顯然是對他威嚴的一種下流的挑釁。他感到了恐怖。

  他沒有講,他只對她們講那場面如何滑稽壯觀。他的心恐怖到什麼程度,他沒有如實講。那個隱形的兇惡的對手不厭其煩地複製了三百個完全相同的創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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