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雌性的草地 | 上頁 下頁
五十


  大家圍上去,親切地喚它。它卻又踢又蹬,眼神既蠻橫又陌生。叔叔握牢套馬繩,幾次被它帶倒;它猛一竄,力大無窮的叔叔在繩子這頭幾乎被掀起,再摔下去。叔叔用草地上最粗魯下流的話罵它。這時人們漸漸發覺,它的尾巴不是紅色的,是一種暗色甚至可以說是黑的。開始她們竊竊私語,然後便尖聲對叔叔嚷起來:「放開它,它根本不是過去那匹紅馬。」

  經這一提醒,叔叔也發覺了它異樣的尾巴。那尾尖上的黑色似乎將逐漸上移、擴展,以至最終改變紅色。叔叔覺得對於畜生,他頭一次失去判斷力。正遲疑著,紅馬又一個猛躥,叔叔這次是摔慘了也摔惱了。他拔出槍來:既不是過去那匹紅馬就不必任它逞威了。

  而紅馬突然不動了。

  叔叔抖抖繩索,挑逗它,大躥大跳的活物打起來才有快感。他從不打靜止的東西。

  而紅馬就是一動不動了。

  人們這時才看見拄著拐杖走來的沈紅霞。她奮力喊著「哦呵哦呵」,但她嗓音啞得近乎無聲,一張嘴僅像跑了口氣。紅馬顯然是聽見她無聲的呼喚而靜下來了。它不鬧了,眼神卻仍然陌生,姿勢依舊不好惹,誰若要近它一步,它立刻擺出搏鬥的架勢。

  沈紅霞不聲不響,抓了把鹽粒托在手心。一步步走上前,它貪婪地嗅著看著鹽,卻用嘴一掀,鹽撒了,它才一心一意從草棵裡往外舔。趁機會,她解下它頭上的套馬繩,順手理理它亂蓬蓬的長鬃,它立刻跳開了,把鬃毛重新抖亂。這些動作都證實了它就是它——她心裡狂喜:我的紅馬,是我的紅駿馬回來了!所有人,包括叔叔都在提醒她:快躲開,它隨時都會踢死你!

  她不做聲。紅馬一邊舔鹽一邊窺視她,眼神不僅陌生還含有敵意。大家叫她注意那黑尾巴,她卻想,這些人怎麼啦?它明明還是通體純紅。然後她撐著木棍,如撐杆跳高那樣躍上馬背。

  她被它毫不猶豫地甩下來。它甩她時,額前的銀子流蘇及脖子上五隻小銀鈴一齊作響,這就更讓人認定它不是它——昔日那匹紅馬。

  大家目瞪口呆,因為與兩年前一模一樣的一幕又發生了,人與馬所有的動作都是重複上一次的。終於,紅馬又如過去那樣,拖著沈紅霞跑去。直拖到她再次皮開肉綻,血失了一路。

  它拖著她穿過瘟臭的帶綠色水翳的水窪之後,停下了。她和它一齊看著水窪邊細膩如膏的淤泥上,有只圓而深的蹄印,還是那樣新鮮完整,猶如專意拓下的藝術品。她爬起來,發現紅馬正一點點鬆弛著渾身的肌肉和神色。

  紅馬對面的這個人正一點點立起,越來越高,高得它須仰起頭來看她的面孔;須退後幾步才能看清她的全貌。它嗅到她身上一股熟悉的血腥,於是,它從這個遍體鱗傷的身影辨識出它最早的主人。

  她帶著血污泥汙搖搖晃晃地站立著。在此之前,紅馬與她搏鬥的每一個回合,都喚起它親切與熟識的感受,它的記憶在她被一次次甩下去漸漸恢復。最終,使它意識徹底復蘇的,是這股血腥。這個用一種可敬可怖的無形的東西征服它的人啊!

  紅馬無以訴說,而她卻是懂得的:它的滿身珠光寶氣正是它屈辱的標誌。

  她已沒有體力躍上它的背,她甚至連再靠近它一步的氣力都沒有了。她和它就這樣寧靜而遙遠地團圓了。

  自從紅馬回歸,牧馬班又開始不安生了。有一天,十多個牧人包圍了帳篷,大喊大叫。柯丹向大家翻譯道:「他們讓我們交出紅馬,他們說我們偷了他們的馬。」「開槍叫叔叔來。」大家說。叔叔飛馬趕到,馬未停蹄他就摘下了眼珠。

  牧人為首的一個拔出腰刀。叔叔拔出手槍。刀剛一揚起槍就響了,子彈將刀刃「當」的一聲打出個缺口。牧人們頓時老實了,知道這就是殺狼殺人什麼都殺的獨眼龍叔叔。

  「給我滾。」叔叔輕聲道。

  於是那為首的也對手下人說:「給我滾。」

  他們跨上馬。為首的對叔叔說:「紅馬是我盜走的,你知道,為盜它我兄弟被踢斷了腿。」

  叔叔笑嘻嘻地拍著他的肩說:「踢得好。」

  他又說:「我偷紅馬是因為我也有匹紅馬。」

  叔叔說:「我知道。你不想讓一塊草地上有兩匹同樣駿的紅馬。你把你那匹幹掉了。」

  「是的。因為我讓兩匹紅馬賽了一次,這匹比那匹少跑一步。你曉得,兄弟,少跑一步倒能跟那匹跑個平齊,證明它更好一點,我就把我那匹幹掉了。」他說。

  「幹得好,兄弟。」叔叔說。

  「你們要好好養它。要養不好我還來偷。」他坦白地看著叔叔。

  叔叔將眼珠從衣袋裡掏出,放在嘴裡吮著。這是他講和的動作。「偷吧,兄弟。我把你祖宗八代都斃掉。」

  他跨上馬,仍不甘心地說:「你還是讓我把紅馬帶走吧。我可以給你錢。」他拍拍懷襟,裡面厚厚實實。「你在他們那邊才掙幾個錢?」

  叔叔笑而不語。

  「你是我們的人,怎麼跟他們一條心?」他略帶啟發地看著叔叔。

  叔叔說:「我跟我自己一條心。」

  他最後跨上馬溫和地說:「總有一天我把你殺了。」叔叔待他走遠,吐出眼珠,裝進眼眶,舉著手槍把十多個背影挨個瞄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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