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雌性的草地 | 上頁 下頁
四十九


  「早就不提倡浪漫了。」

  「難怪,你穿這身衣裳,你把男人的衣裳穿了,男人穿什麼?」

  「時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樣。」

  陳黎明開始向這位後來者請教了。「男女都一樣,怎麼戀愛呢?再艱苦的環境,都會有愛情發生,對不對?」

  沈紅霞歎口氣,這個問題確實很討厭。

  陳黎明說:「不是討厭,是傷腦筋。」她兩臂抱緊蜷起的膝蓋。「怎麼對你說呢?那時我十七歲。他,對了,『多苓』這名字就是他送我的,好聽吧?他是俄語夜校的小老師。他說我應該考第一流的大學,應該成為最棒的學者,好像什麼都是他說了算。我瞞著他偷偷報名參加了墾荒隊。我多了另一個男性的鼓舞。他跟前一個完全不同,他志向遠大,很堅毅的一雙眼睛。沒想到那雙眼會變,變得空洞委頓,當然,那是在許許多多挫折之後變的。結果怎樣呢?他的志向很快轉移了。他說這塊土地根本沒救,忠實這塊荒原、為它賣命最終只能使它墓碑林立,絲毫改變不了它亙古的頑劣。它只配荒蕪著,而一切風華正茂的年輕生命不該陪著它荒掉。他要逃脫,同樣也振振有詞。什麼都挽留不住他,包括我的愛。他判了這塊土地死刑後就心安理得地離開了它。他逃了,被他一貫稱為小布爾喬亞的小姐倒是留下來,永遠永遠地留下來了。你瞧,短短的青春,倒經過兩次戀愛,都是沒頭沒尾。後來?哪有什麼後來。我只看見一個很單薄的男子在我墓前站了一會兒,丟下一把野花。當然,是前一個。大概他聽到消息,趕了五天五夜的路,匆忙得連棉衣都未顧上穿。我感激他來看我,特地為他吹了一支古老的俄羅斯民歌。他對俄羅斯的一切都迷戀。我想他是聽見我的吹奏了,因為他忽然站住了。曲子每一個動聽的滑音他都回頭顧盼。後來他用俄語朗誦了一首普希金的詩,聲音壓得很低,因為那是為我的,只需我一人聽見就夠了。我相信只有他嘴裡的俄語才那麼動聽。我看著他孤單單地走遠了,就這樣永別了。」

  沈紅霞見她渾身發抖,她的整個形體比面部表情更能說明她的痛苦,她的留戀。作為生者,她理解了多重含義的犧牲;那種包藏在犧牲之中的犧牲、高於犧牲的犧牲。怎樣來安慰你呢?安慰你聖潔的魂魄。作為生者,她尊重她納入永恆的戀情。這位犧牲了的姊妹為信仰所付出的,遠遠超過了生命本身。

  忽然之間,她哭了。她哭得很痛,為自己至此無法忘懷的感情號啕起來。沈紅霞愛莫能助。「你哭吧,我知道你在犧牲前就有過一次次莫大的犧牲。你哭得再痛快些,因為這些淚你已忍了十幾年。」

  「是哪個在那裡?」一個聲音問道。陳黎明的哭被打斷了。她倆抬起頭,見最後一線殘照中走來一個衣如飛鶉的身影。她倆漸漸看清她:女紅軍芳姐子。

  芳姐子略帶責備地說:「在這裡大聲哭可不行。紅軍裡頭女人難得哭的,你一哭她一哭,隊伍還走不走了。」

  沈紅霞想,現在好了,她們不僅能聊聊,甚至可以開討論會。芳姐子喝了幾口牛足窩裡的水,不知是哪輩子的牛留下的足印,變得巨大而深,裡面滋生的似魚似蟲的東西也被她咽下去。然後她精神飽滿地捋捋頭髮。三個人都倚著牆基坐下。沈紅霞明白正因為跟她們處得越來越融洽,才使她和牧馬班的姑娘越來越無話可談。理想這類話題只有與犧牲者交談起來才感到不空洞。

  女紅軍芳姐子仍是不斷口渴,她倚過的牆上留下模模糊糊一個人形,一個血漬的人形。但她似乎沒對它留神,她執在牆上仔細找,其他倆人不知她找什麼。芳姐子說:「這牆上有得①(注釋:有得是方言——等於沒有。)嘛。我不識字,你們看看有得?」她倆都說除了她的血就什麼也沒有了。芳姐子想,奇怪呀,連「紅軍是窮人的隊伍」這類標語也沒有。

  芳姐子不再參與她們滔滔不絕的討論,她想我們紅軍裡頭可沒這麼多工夫講大道理,紅軍的道理都用大字寫到各種牆上、山崖上、樹上。她也寫過,雖然她並不識得那些字,寫得歪歪扭扭也沒關係,紅軍就是這樣「播種」。她拄著棍,背上行李。

  沈紅霞想,總有一天,我也會有她這樣悲壯蒼涼的姿態。她說:「走路吧,路還遠呢。」見她背後的創傷越發大而深,仍在汩汩冒血,陳黎明與沈紅霞對視一眼。她們過多地醉心討論,而她卻只是一步步去走,信念已化為足跡本身。她的沉默與執著不屬￿她自身,而體現著一段不容置疑的歷史。她邁著歷史人物特有的沉緩步伐走遠了。

  陳黎明說:「我也要去守著我的機器。得不斷發動它的馬達,否則馬達也會鏽住。」她臉上呈現的,也是她那段歷史所賦予的莊重。

  沈紅霞上馬時腿一陣難忍的疼痛。她這雙腿實際上已犧牲在去年冬天的沼澤裡。獻身者在最後的犧牲前其實已在一部分一部分地割捨奉獻。想到這點,她望著兩位先驅者的背影,感到了一點自慰與自信。

  她遠遠回過頭,眼神那樣寧靜。這才使跟蹤她半晌的叔叔恍然大悟:原來這個瘦高個女子並不是陌生人,她就是沈紅霞。「沈紅霞!」他喊道,她應了,叔叔才完全證實,是她。

  她粗大關節的手。粗糙的紅色面龐生出兩塊被凍傷被太陽灼傷被風刮傷的黑紫圓疤,這就使她的皮質變得堅硬,各種表情都會長時間僵在上面。實際上她除了一如往常的沉靜溫和已沒有任何表情。她瘦長的陡然長高的身材有種男子的揮灑勁。眼神專注,盯住某個東西你就覺得那是她的心認准了它。這個步履蹣跚,聲音低啞的沈紅霞於是就把自己變得陌生起來。再細看,她的臉上已佈滿密不可數的細小皺紋。

  叔叔看見她受著所有馬的擁戴,兩百多匹馬一齊奔向她,團團圍住她,另外兩個牧馬姑娘立刻被冷落在一邊。叔叔好不容易才通過馬群,與她靠攏。

  她對叔叔說,前些天一陣冰雹,就在這一帶,就在那草坡上她看見了紅馬。她說她追了很遠但沒有追上。叔叔說,追上它也不會認你了,盜馬賊有的是籠絡馬的花招。

  「它不認我,不是可以從頭來——從頭開始馴它嗎?」沈紅霞說。

  這股真誠和執拗打動了叔叔,也使他悚然。他突然覺得她明澈深邃的雙眼已不像活著的人;活人的眼睛不可能如此毫無雜念。從去年冬天把她從結冰的沼澤中救出,他就有這個感覺。叔叔開始備乾糧、馬具和酒,從此沈紅霞跟著他往四面八方出發。他們帶四匹馬,輪換騎,這樣行程就有把握。跟在四匹馬後面的,是火紅的小馬絳杈,走了很遠,才發現它竟悄悄地尾隨。叔叔說:「別攆它,這匹俊俏的小母馬或許有用。」

  七月是牧民遷場的季節,畜群流動起來,可供他們捕捉的目標多了。十多天后,他們在一泊死湖中看見一群馬——一匹紅馬立于馬群之中。叔叔想,這樣的馬既保不住也藏不住。所有的馬都鉤下頸飲水,唯獨紅馬高高仰著頭,它的紅色長尾已曳地,紅鬃飄揚如旗。小母馬絳杈以不可思議的速度沖到他們前面。

  這時,不知何處發出某種暗示,所有馬都停止了飲水,一刷齊地抬起頭。林立的馬頭掩住紅馬。叔叔與沈紅霞猛加鞭,他們知道草地可看見的目標實際上離得非常遠。

  絳杈發出一聲清麗哀婉的呼喚,顯然是它最先看見了紅馬。紅馬遲疑地離開馬群,遲疑地叫了一聲。絳杈與紅馬的呼應使兩個人激動而緊張,眼看與馬群接近了,那不知所在的暗示再次發出,馬群一下奔出水泊。所有的馬,包括紅馬都顯得身不由己。

  起初紅馬還回頭向緊追而來的絳杈及兩個人回頭,很快便超越所有馬,像支紅色箭頭直指草地深處。無論是絳杈的叫,還是沈紅霞的「哦呵」都沒使它再遲疑。它對絳杈的一聲應答,對沈紅霞呼喚的幾番回首,表示了它對過去的一切仍有依稀記憶。

  紅馬眼看越跑越遠,一些小小的丘陵最終使它消失。沈紅霞還要追下去,叔叔制止了她。他感到紅馬背後有股隱匿的勢力。它已被這勢力牢牢控制著,直追下去只會吃虧。

  就在女子牧馬班遷場的第二天,遠遠地走過一匹傲慢的馬,是紅色的,渾身披滿銀飾,根本不朝帳篷及帳篷門前的人看一眼。

  叔叔的套馬索終於縛住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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