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雌性的草地 | 上頁 下頁 | |
三十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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倆人又聽一會兒。小點兒果斷地說:「莫去管它,是小野物。」 「你剛才說是娃兒嘛……」 小點兒用與她一模一樣的話回她道:「不會吧,大荒草地的,哪整娃兒來。」 一聽這話,柯丹頓時塌了架子。她去看小點兒的臉,果然在這張美貌的顏面上看到一絲陰險。再去品味她的話,那經過重新處理、經過特別強調的一句平常話顯出它無可辯駁的邏輯。柯丹這才覺得,她早已等在這裡。她在暗中伺候已久,早就把握了她的底細。柯丹這時才感到自己羸弱擊。 「我去看看,是不是當真是個娃兒!」小點兒興奮得兩眼亂閃,「你好生休息去吧。」她在她寬闊的肩上推了一把。表示親昵,也表示要挾。走不遠,她回過頭,柯丹在原地未動。兩個心照不宣地匆匆一瞥。一會兒,小點兒抱回一個拳打腳踢的男嬰,在全班又驚又喜的叫嚷聲中,她倆又以同樣的目光匆匆一瞥。這種目光從此長久地留在她與她的交情中,說不清是理解是安慰還是威脅,總之她和她的關係密切了,也複雜了,多少有點勾結的意味。只要看到小點兒那瞥目光,柯丹便感到生活不再安全,不再是理直氣壯的,同時又感到畢竟有人為她分擔了一點什麼。 她渾身戰慄,看著這個躺在草地上的嬰兒。他比她想像的要大得多、完整得多。他重複著一個動作,給人的錯覺好似他會倏然站起。他有烏黑的頭髮,還有眉毛,腮幫茸乎乎的,似乎是最早期的絡腮胡。總之他應有盡有,是個很到火候的小老爺們兒。她赤裸著創傷的下身,跪在他對面。她感到腹部涼颼颼的,有種貫通感,還有種失重感。最後一瞬並不太受罪,只覺身子猛一熱,貫通了、失重了。 她望望四周,沒有一個人。誰會來抱走他?她捧著這個發黏的小身體,看見來自母體的血替他文了身。嬰兒在她懷裡很快寧靜了。她忘了在這盆狀的草窪裡跪了多久,這個隱約長著絡腮胡的小老爺們兒頭扭來扭去,開始在她敞開的棉襖裡亂拱,觸著了她熟過一秋的乳房。 那一個死了。 這一個絕不能再死。這樣,她跪著,便對嬰兒發了無言的誓言。 在春雪紛紛的早晨,你看看,這個偷著做母親的女性身上積滿一層雪。她頭髮散亂,整個肩背被濃密的黑髮覆蓋。你跟我一起來看看我筆下這個要緊人物吧!我不會指責你寡廉鮮恥,因為她最引人入勝的地方正是那對乳房。它們似非肉體的,猶如銅鑄。銅又黯淡、氧化,發生著否定之否定的質感變異。一條條藍紫色的血管在它們上面結網,乳暈猶如罌粟的花蕊般烏黑。因她偷偷哺乳,常避開人群在酷日與厲風中敞懷,高原粗糙的氣候使它們粗糙無比,細看便看見上面佈滿無數細碎的裂口,那皺紋條條都綻出血絲。你說:一點也不美。我說:的確不美。你說:有點嚇人。我說:不假,簡直像快風化的遺跡。假如它們不蘊含大量的鮮乳,我都要懷疑我親手創造的這個女性形象搞錯了年代。我被如此莊重、絲毫激不起人邪念的胸部塑像震驚,我覺得它們非常古老,那對風雨剝蝕的乳峰是古老年代延續至今唯一的貫穿物。 回到故事裡去。姑娘們此刻正為這個白撿來的孩子喧囂,爭先恐後地抱他,剛抱到手又趕緊遞出去,傳來傳去仿佛他是個棘手的刺蝟。柯丹想喝住她們,但感到有兩條冷暖不一的目光始終在對她察言觀色。她知道那是小點兒。 小點兒最後接過孩子,用酒精替他消毒,然後以熱水將他渾身血污擦去。她感到兩束目光始終在留心她手腳的輕重。她知道那是柯丹。柯丹木訥地接過他來抱。小點兒覺得這種面無表情才是最真實的表情。與這淡漠相比,剛才那些雀躍的歡喜、喧鬧的愛撫顯得多膚淺。晚上,許久守在牧點的沈紅霞拖著老寒腿趕回來,自然有人向她報告了這事。她紅紅的臉出現在帳篷門口時,帳篷頓時安靜下來。 只有嬰兒在油燈的光暈裡吹喇叭一樣嚎哭。姑娘們給沈紅霞閃開道,並在此時突然發現他哭得多響。他不是個玩具,是個活東西。他會吵鬧,會把人煩死。她們從沈紅霞平靜的微笑中看清問題有多嚴重。 「就這樣撿到個娃兒。」沈紅霞現在個頭比所有人都高。她沒有問號的話實質上是說:你們不認為這事很糟嗎?她俯身摸嬰兒的臉蛋,說:「小傢伙長得怪不錯。」人們聽出她是在說:今後拿什麼喂他養活他。靜了好大一會兒,連孩子都莫名其妙地靜下來。 然後沈紅霞不再談孩子。她輕輕說著初春時軍馬應徵的事。她說雖然那回女子牧馬班沒一匹馬合格,但大家一年的辛苦是不應忽略的。當然,她的意思是說還應該再勤勉些。她娓娓而談,在帳篷裡踱步,讓重創的腿發出人們不易覺察的痛苦之聲。她談到許多事,有關拿到的第一面錦旗,有關馬群的產駒量不斷上升。但人們意識到實際上她每句話都在針對這個孩子。柯丹抱緊不哭不動的嬰兒,眼睛在濃密粗硬的睫毛裡烏亮烏亮。 「告訴你,沈紅霞!」柯丹不知什麼時候一躥而起,「我曉得有人吃你那一套,老子可不吃!」 沈紅霞看著她仍不停地踱步,忽然一個踉蹌,人們眼睜著見她的傷腿像某種極柔軟的東西那樣飄了一下,仿佛在那一瞬飄離了地面。她的微笑表示它們多麼疼痛。這一來,柯丹垂頭喪氣了。謎一樣的溫和氣氛又回來了。 「我可以走。」柯丹說,「你們格外選個班長,找個班長。」她抱著嬰兒縮回鋪上。 這時沈紅霞站在帳篷中央,人們在她操勞過度的年輕老臉上看到一絲輕蔑的寬容。再細看,她分明是一如既往的溫和可親。她說:「同志們,我們應該體諒班長,她和我們不一樣,她做過母親。十年前,一次草場大火,她的孩子讓火奪去了。現在班長貼身掛的那個小荷包,實際上是她孩子當年的小紅鞋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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