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雌性的草地 | 上頁 下頁 | |
三十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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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初春便開始打狼。平整的雪原從初春開始被踏得稀爛。有個牧畜班一夜間死掉一群羊。死羊被狼糟蹋得不成話,簡直像一大攤敗絮。於是人向狼的普遍復仇開始了,年復一年。打狼的喧鬧持續了兩個月,直到雪化。 雪溶化了。東一攤西一攤,把一色的草地弄得花斑斑的。柯丹感到滾熱的液體愈來愈洶湧地從她體內流出去。老杜已跑進雪霧裡。 老杜不明白柯丹為什麼赤著下身。她回去的路上忽然感到那個赤著下身的僵化的人形不是柯丹。 回去的路上,她看見一些人拖著死羊,往草裡深處走。然後在每只死羊上澆上劇毒的敵百蟲。她問那些人為什麼把好端端的羊毒死,再往它們身上灑毒藥。人們默默地,不回答她。幾天後的一個清晨,她明白了人們的意圖。 太陽嫣紅的光焰下,數不清的死狼! 那些帶毒藥的羊屍不見了。 又在某天黃昏,仍是在那裡,她看見一個遮天蔽日的烏鴉陣。烏鴉像一整塊帶噪聲的黑雲,立刻將滿山遍野的死狼覆蓋了。不久,全都安靜下來。 所有的烏鴉都張開翅膀,死在狼的屍首上。灰色的、褐色的狼屍仿佛一片混沌的汪洋,烏鴉則是墨黑的萬頃波浪。 她默默地看著這善惡同歸於盡的世界末日。它不使她感到陌生,一開眼界,她甚至感到早晚要看到這波瀾壯闊的一幕。這時,一片黑壓壓的人群正從四面八方蜂擁而來。 一望無際的屍骨很快又被人群覆蓋,這屍骨成山的豐收使人們手舞足蹈。然後,他們往各種死屍上澆煤油,火起來了。濃煙帶著葷腥在整個草地彌漫。燒成灰燼的鴉翎向高空飛去,復活了似的翱翔。被烏鴉掏出的狼腸子燒得嗖嗖蜷縮。到處能聽見眼珠在火焰裡連續爆炸。人群「歐歐」地歡呼,其中包括女子牧馬班的姑娘。 而老杜卻在人潮逼近時騎馬逃開了。 而她卻知道她是逃不了的,人人都逃不了。她逃得再遠,也有一根長鏈把她與那一切相系。每種生命都逃不脫這長鏈,都在上面環環緊扣。又過些天,老杜趕馬群路過此地時,一切已灰飛煙滅,天然焚屍場銷毀的一大堆糟粕被溶化的最後一點雪滌淨。這片土地已發出比哪裡都旺的草。草綠得魅人,花豔得猥褻,羊群瞅准這個地帶慢慢走來。 羊在這裡滯住不動了。羊群在這裡悄無聲息地膨脹。 在初春人們開始打狼之前,一頭雌狼和一頭雄狼在雪地裡盲目地奔跑。突然它們看見遠處有頂帳篷,門前兩隻肥壯的狗崽在玩耍。雄狼監視那只乾瘦的老母狗。出擊的是雌狼。 老狗姆姆正焦急地尋找它最偏愛的低能孩子。這可憐醜陋的小東西仿佛怕人們再次加害於它,自從被母親救活就到處爬,到處躲,姆姆每天要費許多神尋找它。它又聾又瞎,渾身沒毛,隨時可能喪生,姆姆為它操了碎心。它幾乎無暇顧及那兩個健全的孩子。 姆姆聽見動靜回身時已晚了。兩個狗崽已在狼嘴裡掙扎。它追了很長一截,狼根本不用認真跑,跑一會兒便停下,將嘴裡的狗崽拋起,狠摔在地上。如此幾番,狗崽就不掙扎了。 姆姆心力交瘁,目送兩隻惡狼滿載而去。當它回到原處繼續找尋那小怪胎時,發現它已凍僵,與雪地凍得分不開了。多好的一個初春的早晨,姆姆卻失去了所有孩子。 它卻不甘心,仍把身體盤成環狀整天整宿地偎著小怪胎,想用老法子再次救活它。五天后,柯丹再次被驚醒。她見姆姆重複上次的一套動作:將它叼起使勁抖擻。 這回它蜷縮的身體再也抖不開了。 柯丹注視著姆姆。覺得它又可憐又可怖。它垂下腦袋,盯著小屍首,似默哀又似策劃復仇。姆姆足足呆到半個太陽升起。 柯丹披上大衣,跟著姆姆。它叼著小小屍骨,似乎已跑進大大的半隻太陽裡了。遠遠地,在淺紅色的雪原上,它親自安葬了它的孩子。它繞著那座墳墓轉來轉去,似乎想認准點什麼記號,最終它卻將一切記號都抹去,在墓地上左踩右踩。柯丹想,也許它怕野獸再次加害它已死去的低能孩子。 姆姆抬起頭。這一個披頭散髮站在它對面。它看清她身體裡正成熟著什麼;她因負載著另一個生命而顯得龐大且豐滿。 老杜仔細回憶著柯丹在草窪裡的情形。隔著霧樣的春雪。雖然只看見她不清晰的側影,老杜卻感到一種巨大的痛苦折磨著班長。她半跪半蹲手撐著地,像在與一股無形的力量較勁。再有,就是那赤裸的下身。她回到帳篷時,大家正在吃早飯。於是便把班長的怪樣講給每個人聽。在她看來班長那樣子不僅可怕,而且極慘。但她一貫講不清什麼,人們也認為她一貫神經兮兮。吃完飯,柯丹還未回來。有人提議去看看,別是班長真害了暴病。 小點兒攔住其他人,說她去。 但她出帳篷沒多遠,就見柯丹好端端地騎著馬回來了。這裡那裡不見一點血污,不仔細看,她神情及形體上那一點疲遝是難以覺察的。她甚至連下馬的姿勢都沒變。一刹那間,小點兒對自己的神機妙算產生了懷疑,或許是她那盼望一切人犯錯誤的叵測之心使她產生了錯覺。柯丹還是完完整整的柯丹,沒多什麼,也不少什麼。毫無破綻,讓她撲了個空。 就在這時,由遠漸近傳來一聲嬰兒啼聲。並愈來愈近,似乎一個嬰兒在邊哭邊往這裡走。柯丹的目光、神志一下就被這銳器般的哭聲攪散了,小點兒從此窺破那洩露殆盡的天機。你幹得妙哇班長,把那個會哭的東西搬到附近,好讓誰都聽見。倆人同時怔住,同時感到這哭聲來得正是時候。 「聽見沒得……」柯丹裝著辨別它的方向。她想,這下好了,終於有個見證人能證明這孩子確實來路不明。 「是娃兒哭!」小點兒一針見血地指出。 「不會吧,大荒草地的,哪整娃兒來。」 「那恐怕是啥子野物。」 「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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