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雌性的草地 | 上頁 下頁
三十五


  柯丹不答,急急忙忙又寸步難移地出了帳篷。她回頭看看老杜:「跟著我幹啥,我又不是去屙屎!」說著她去解馬,有只手始終按在腹上,十分小心的樣子,仿佛肚子是什麼易碎的器皿。老杜也解自己的馬,生著悶氣似的跟上柯丹。有天晚上,雪把帳篷壓癟了,老杜就悄悄摸進柯丹被窩裡,全身緊貼著她男人般寬闊的背。此後就是不下大雪,她也常去鑽柯丹的被窩,去貼那寬闊的背。漸漸地她開始對柯丹撒嬌賭氣,倆人一打架,她就會情不自禁地發出一種呻吟,仿佛越被打越舒服。有人說:老杜那嬌滴滴的聲音真像馬叫。柯丹見老杜一路黏黏糊糊地跟著,怎麼也罵不回去,只好在看不見牧馬班帳篷的一塊窪地停了馬。但柯丹感到她已沒有力量從馬鞍上跨下來。

  柯丹的臉讓老杜不敢認。她按柯丹的指示上來搬她下馬。柯丹的臉一會兒皺縮,一會兒繃緊,汗水順她又大又方、男人般雋永的前額淌下來。一冬天都覺得班長臃腫龐大,這會兒卻一下垮在老杜身上。「你咋了,班長?!」

  柯丹說不出一句話,只擺擺手。她好歹把龐然大物的柯丹扶到窪地中央。柯丹一個勁擺手,示意她先走,先滾蛋,別管她。

  老杜不知道世上有一種極度的痛苦存在。她更不知道這痛苦來源於同等程度的歡樂。她在馬鞍上搞的把戲,正因為她不知道,不懂得那一大奧秘的存在。那個男鄰居把她從頭到尾摸了一遍,她只奇怪自己當時怎麼一聲不吱,連起碼的一個大嘴巴都沒給他。

  老杜眼見龐大的柯丹一點點矮下去。她對她說:「你解完了手還不去拾些幹牛糞,我還早呢……」她說話時一副怪樣子,嘴扯成一條縫,露出兩排牙。她仍是磨磨蹭蹭不走,柯丹咕嚕著:「快走,滾你媽的蛋,我解手怕哪個守在跟前。」等老杜騎馬走到窪地邊緣,回頭見柯丹似乎整個脫掉了褲子,赤著下身。

  這裡很合適,就這個草窪子吧。雪一直在飄,是春雪了,白的雪落地反而使一切都變得汙糟糟。帳篷裡都是泥濘。冬天的厚雪化完了,嘩嘩響著化掉了。

  柯丹沒想到會懷孕。

  感謝冬天,它厚實的偽裝把一切都掩護了。掩護著所有胚胎的成形步驟。它封死的世界裡,來歷不明的種子多的是,它嚴守每個生命由來的秘密。它不動聲色地趴伏在這塊草地,猶如一隻孵卵的巨大白色禽類。

  居然沒人注意她越來越笨重,行動不便。柯丹整個孕育過程竟安然而過。

  但她證實這是懷孕而不是無緣無故地大腹便便時,她並不驚慌,並不怨恨肚裡的小黑戶。她也沒有特地想什麼法子,把日漸顯著的腹部藏到哪裡去,或者乾脆搞掉它。既然你來了,你就來吧。你來到我肚裡,或來到這世上,都由你自己做主。儘管她抱著這種放任的態度,實際上她卻不自覺地始終在暗算他。她揮霍體力,從早到晚騎馬奔波。她幹這幹那都儘量猛烈,似乎不懂省力的竅門。馬的每一次顛動,她都懷著希望體察一下身體的反應。但那條小命揪住她不放。他在她腹中一次次驚險地站住腳;他一失足便是墜毀,因此他格外用力地攀牢她的生命。他在肉體成形之前,先就形成了完整的精神,就是頑劣,就是不屈不撓。

  在一切胎兒難以立足的惡劣環境中他完成了初期的生命形象。他比所有胎兒都來得結實、莽撞,一旦他決定要出世,要亮相,便急不可待地往外闖。他還在一團黑暗中摸索出路,他暫時還不知門戶所在,因此他焦灼。他在她腹中造反。

  柯丹大喘一口氣,想放聲大喊。一股熱流湧出來,她知道主力快到了。她把大衣拿開,直接躺在地上,怕大衣浸上血。

  還是初春時,也就是冬宰的第二個月,姆姆生下三隻狗崽。算了算,它這一胎懷了六七個月不止。第一隻狗崽剛娩出就大睜雙眼,並會站會叫;第二隻站不太穩,也叫不出名堂,並且到第二天才睜眼,個頭比第一隻小一半;第三只問世時,所有人都嚇壞了,因為它基本上沒了狗的模樣,連毛也沒長,五官模糊不清,耳朵像兩片肉芽。姆姆看著第三個孩子,知道自己氣數盡了。它違背常規,加倍拖延孕育時間,本想在腹內將它們一再充實、完善、讓它們像第一隻狗崽那樣,一落地就是只半大狗,不多久就能捕兔捕鼠。但姆姆一見到第三只崽就完全灰心了。它生育的模子已老化朽蝕,再也制不出成形的生命。這只狗崽實際上只塑成一半,它體內製造生命的機器就停止了操作:第三只似是而非的狗崽是它不負責任推出的半成品。這小肉團是姆姆神聖使命的一個結束信號;它顯示出生命從無到有的一個中間過程。姆姆感到痛心:這團血肉,這個不倫不類的小東西竟是它偉大繁殖史的末業,它倉促地收尾了。

  它知道人們嫌惡這個小東西。剛生下它時,她們就驚惑地尖叫,一致要把它搞死除掉。她們拿來鏟子,沒人願意用手碰它。每個人臉上的憎惡表情,姆姆清清楚楚看在眼裡。這次她們卻沒能得逞。正值產後的衰弱老狗突然一躍而起,用空癟的身子護住小東西。所有人都為它從未表現過的敏捷驚呆;在以身相護的同時,它張口銜住鐵鏟尖端。她們用鏟子撬它的嘴,雙方相持一會兒,將它幾顆牙扳了下來。她們望著鐵鏟帶出的鮮血,血泊中的殘牙,慢慢地,一個接一個,輕手輕腳從它面前撤退了,又敬畏又恐怖地向這只快成精的老母狗表示了妥協。

  但她們並沒有死心,老在那裡竊竊私語。姆姆豎直的耳朵微微發顫,它雖不懂人語,但它懂得那話裡暗藏的殺機。她們橫豎不會放過這可憐的小怪胎。

  她們觀察了幾天,發現姆姆空掉的肚皮耷拉著,把幾隻狗崽蓋得嚴嚴實實,根本下不了手。她們還發現小怪胎特別經活,每當姆姆哺乳時,兩隻健全的狗崽便在它身上亂踩,踩得它格外不成形狀,可就是踩不死。有時它已被踩成扁扁一攤,可它被姆姆叼起來,抖落抖落,又還了原。姆姆對它很偏愛,常把奶水最足的乳頭塞到它嘴邊。它沒睜過眼,也許根本有眼無珠。頭一個出世的狗崽已敢跑到帳篷外,東張西望,神氣十足。與它相比,小怪胎實在是渣滓。

  姆姆始終嚴陣以待,只要她們一走近,它便齜開缺牙豁齒的嘴。人們感到這殘破的牙口比任何利齒都具有威脅力。

  「找塊鮮肉來,把它引到外面去,引得遠一點!」

  「姆姆最愛吃羊肝了!」

  終於千辛萬苦找來羊肝,還正經八本煨了鍋湯。它不可能不上鉤,因為自從分娩,姆姆至今未進過食。它不知憑什麼活下來,憑什麼還乳汁淋漓。它體積漸漸在縮小,似乎以全身血肉,以它的五臟六腑溶解成了奶水,來供養它的孩子。它絕不離開它們一步,它知道人們存了什麼心。因此前幾次用食物誘它都未成功。

  然而這次它撐不住了。它意識到自己本身在消融消逝。它倒不看自己這條老命,它必須為最後一撥後代活著,直到它們徹底獨立。或者莫如說,它是為那個遭人嫌惡的小傢伙活著。它也許不能算只狗,但卻是條性命。這正是母性最偉大又最愚蠢之處。它可以不加取捨地愛所有性命,將乳汁平均給予每個孩子,不論它們優秀還是低劣。它無私地偏袒,博大地護短,毫無理性地死守住一個低能的生命。它不懂得人們要結果掉這個悲慘的小生命實質上是明智的。姆姆看看周圍,帳篷裡沒有人,便喚著香味四溢的羊肝去了。

  它上了鉤。大家看著姆姆消瘦的身體想,這老東西已餓得不像只狗,沒有立體的狗形,而是它過去的體積投下的一片薄薄的影子。

  姆姆邊吃邊回頭,警惕地盯住帳篷門口。它不知人的心眼有多活,有意讓它守在門口。其實只消掀開帳篷的另一角,就將小怪胎打掃出去了。她們用棍子撥拉著它,它來不及掙扎,因為它既無視覺也無聽覺,只是團肉,任人宰割。這個令人反胃的肉團被棍子撥得骨碌碌滾動,一聲不吭地徑直被拔到它的墓穴裡。她們幹得很漂亮,步驟嚴謹,事先已在堅實的雪地上刨了個冰窟窿。

  姆姆發現上當了,它來不及與人理論,顧不上報復人的奸詐殘忍。它首先嗅著遺跡而去,它瘋了一樣撕扯帳篷,扯得整座帳篷仿佛要連根拔起。它從撕破的裂口鑽出去。所有人不敢阻撓它,誰知它會沖你怎樣。它這時等於一頭狼,甚至比狼還難惹。

  姆姆用兩隻後爪刨挖,小怪胎終於被搶救出來。姆姆叼著它,喉嚨裡發出嗚嗚咽咽的聲音。它將自己盤成環狀,暖了它整整一夜。第二天早晨,它用嘴從左邊觸觸它,又從右邊觸觸它,最後將它叼起使勁抖擻。

  柯丹驚醒,見姆姆完全像個老嫗,搖撼著她沉睡的孩子.那是個多麼不像樣的小軀骸!四肢蜷縮,很像人或所有畜生小產下來的胎兒。所有生命在母腹中都有一個酷肖的階段,無論是人是畜,在這個階段的模樣是千篇一律的。而這個似狗非狗的肉體只是把這個發育階段固定、放大,似乎要證實人與畜、千般百種的生命都有個短暫的絕對平等。它蜷縮四肢,正是所有胎兒囿於母體的姿勢。

  姆姆很想將它放回自己體內重新孕育,但它的孕育機能永遠停閉了,它清楚地知道這一點。它一動不動,像禽類孵卵,在第五天使小怪胎還了陽。它會爬了,有次甚至爬到連姆姆也找不到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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