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雌性的草地 | 上頁 下頁
三十四


  這時他顧不得欣賞她。再說他的正派與驕傲也不容他盯住一個女娃狠瞅。他用對女性一視同仁的態度對待她:和藹可親,居高臨下,謙遜隨和,盛氣淩人,所有的矛盾經他集合起來,就變成美德,變成最佳的外部形態。你感到他在女性面前極為得體。

  總之小點兒第一次在一個男性面前技窮。她千變萬化的眼風一個也使不出來。他下了馬,是在朝她走,她卻毫無念頭地半張開嘴。這副似笑非笑的傻臉夠她後悔到死。

  「今天碰到好幾個人,都是亂指路。一會說朝這,一會又朝那,搞得我一上午都在兜圈子!」他對她說,「你發現沒有,這裡的人都沒有方向概念,說話也不負責任!」

  這話給她一種錯覺:他將她拉到他一邊,與「這裡的人」形成區別。她立刻將準確的方位及里程告訴了他。伶牙俐齒,平時與男人說話時的媚勁,以及由媚帶出的纏綿,由纏綿派生的語無倫次,統統不見了。好像她簡明扼要把話講完,好儘快打發他走。

  「你是知青?」他問道。

  「嗯。」其實她是個偽知青。

  他明眸皓齒地笑著說她還是個毛丫頭。

  她想,誰能識破她的偽青春呢?

  「有水喝嗎?」他往帳篷裡看看。七八張地鋪單薄而肮髒,但都整得像戰士一樣嚴格。他謝絕了她的邀請,心想在那種鋪上坐會兒還不如站著。他就站在門口喝了一大缸子溫乎乎的開水,她說放了糖的,他卻喝出是糖精。他說:「你們……連糖也吃不上吧?」她立刻滿臉通紅。

  他又問起這麼單薄的被褥難道不冷;她說還好,冷了可以倆人打通腿睡。他說你的手可是凍得夠嗆;她說大家比她還凍得凶。她為自己這雙又紅又腫、開裂流膿十分花哨的手深深自卑了。用這雙看上去很不衛生的手端水給他喝,或許正遭他嫌惡。但他很快把一大缸水喝完了,不顧缸子上有多厚的煙垢油垢,有時她們直接把它放到火上煮茶。喝水期間,他已弄清了她們是個了不起的集體:女子牧馬班。

  「她們都出牧去了。就我一個人。」她剛說完這話就後悔了,感到不該對這樣一個男性講這類曖昧不明的話。其實她事後捫心自問,當時她半點不純動機也沒有。那句話不含任何暗示。他大大咧咧,並無絲毫敏感。他說他從內蒙那邊的騎兵團調防過來,剛幾個月,對此地情況還不熟。他的話不多不少,在冷漠與殷勤之間嚴守中立。

  「聽說這草地上常有球狀閃電?沼澤還陷過馬?」

  她說,那種球電有橘黃有碧藍,她親眼見過它圓溜溜地在馬背上滾。她還說,大塊的泥淖叫沼澤,小的只有一口井大,遠看像草地上長了個黑痦子,那叫地眼,也陷過人。她突然住了口,覺得這樣滔滔不絕有點巴結討好的意思。對他有口無心的提問,她過分認真了。他根本不屬￿那種愛大驚小怪無膽無識、沒見過大世面的傻小子。

  倆人都靜了下來。

  再靜一會兒他就得走了。於是她說:「你看,我那匹騎馬腿感染了,馬也會相互咬架。我拎水要跑兩裡地。」他沒有遲疑,一遲疑反而不對勁。「來吧,我帶你兩裡地。」事後她想,馬腿真的感染了嗎?她坐上他的黑馬時感到一下攀得太高了。他隔著她身體去握韁繩,胸脯隔一會兒碰一下她的背。在溪邊她下了馬,黑色頓河馬纖長的腿從冰上一踏而過。沒有說再見之類的話,更沒有表示再見的願望。

  他們相互沒有留下名字,任何線索都沒給對方留下。似乎都感到沒那個必要。當他跑出一段路,想喊聲再見,想回望一眼飽飽眼福,但她卻用脊背朝他。她認為不必目送他,這是一種她妄想高攀的人。既是如此,不必再將一份癡心白白拖長。他一再回頭,始終只看見一個僵立的背影。他卻看不出那薄情背影的多情。他想,只要她轉過身,他就勒馬。然後彼此留下點什麼憑據,以免在以後無盡的歲月中失散,永無重逢之日。但他們誰也不先回心轉意,自己將自己消失了。

  從此牧馬班的姑娘們都發現,只要是個陽光融融的冬日,小點兒勢必坐在帳篷門口,將兩腳伸進陽光裡取暖。她捧本巨大的書,專心地讀,但她們覺得她在等什麼,確切地說,似在期盼誰。她那本書一頁不曾翻動。

  她自然在默默地等。兩年裡等得多麼苦,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們的帳篷已遷移無數次。她以為以同樣的姿勢坐等,就能把他等來。她希望那一天再重複一次,哪怕一模一樣。她不僅以心來等,並也以身體在等。她自從見了他,便再不與獸醫幽會。她推託、躲避,一次次掐滅欲念的鬼火。她對班裡每個姑娘都充滿羡慕,她們雖不美卻離罪惡那麼遠。她開始潔身自好,企圖在未可知的將來,能奉獻一具不算太髒的軀體。

  C卷

  冬宰使草地人沉浸在浴血的狂歡中。血一蓬蓬濺開,猶如禮花。雪地被熱氣騰騰的血沖出一條條縱橫交錯的溝槽。雪白的大地猶如龜裂出無數道血口。血的來源似乎不是那些屠刀下的牲口,而是大地本身。血的溝槽加寬變深,漸漸相連,融匯成一片。一整塊紫紅色的雪地凍成堅冰,直到入春,它才又融成血,只是比原先稀薄,肮髒得多了。屠宰場的那塊地,天長日久已變得紫紅,有的野狗或狼餓瘋了,就去啃那紫紅色膏脂樣的泥。屠宰場生不出草來,一塊紫紅色油潤的土壤,像張無節制的血盆大口。牲口們遠遠看見它就會瑟瑟發抖。被人騎來的紅馬立在那兒,看著一頭肥胖的犛牛被人牽往那裡。

  牛傻呵呵地咧開嘴,躺在血泊裡,似乎死得十分稱心如意。羊呢?睜著黃黃的眼睛,眼睛在死後變大了,裡面有一張獰笑著的人臉。

  冬宰的肉夠吃到春天。女子牧馬班的姑娘馱著最後一批鮮肉往回走,天近黑了。忽然,所有人都不說不笑了,大草垛後面,走出她們熟悉的那頭驢。

  老杜撒開馬就跑。柯丹粗聲罵著她罵著驢,只得緊跟去追。

  姑娘們恐懼中又有些不解,互相問:驢有什麼可怕的?驢一點也沒有侵犯誰的意思,相反,長極的臉帶著點苦悶,還有些慘相。它一次次從草叢裡慢慢抬頭,每抬一次,她們都感到它走近了許多,實際上它原地未動,身體始終在草垛後面。她們不知不覺繞了個彎子,儘量避免從它身邊走過。仍是相互問:驢有什麼可怕呢?她們見柯丹追老杜已追得不見了。

  柯丹只當是老杜的馬炸了——一張突然出現的驢臉有可能把馬弄詫。後來她發現馬好好的,炸的是老杜自己。等到老杜的馬再也不肯跑了,實在跑不動了,馬汗在冷風裡迅速凝成鹽霜。柯丹總算追上她:「你挨球了你?馬沒炸你死跑什麼你?!」

  柯丹喘著罵罵著喘。老杜卻沒表情地伸手往褲子裡摸,摸出滿把鮮血自己看看,又伸到柯丹面前。

  柯丹嚇一大跳:「咋整的?」說著上來,三兩把扯脫她裡外多層褲子,發現馬鞍將她臀部及大腿內側的皮,整張磨去了。

  「你個笨豬!馬鞍這麼不合適,你騎它一年?!」柯丹看著她的鞍子,又看她兩條又細又白染著血的腿,她那又小又尖的屁股天生不該來騎馬。馬鞍中間不平整,簡直是個毛病百出、怪裡怪氣的鞍子。「修修去!你先騎我的馬!」老杜一下提上褲子,同時推開柯丹。

  柯丹發現她難看的臉上出現一種看不懂的表情。「我就騎我的馬!」她說著就跨了上去。後來,柯丹才想起她這會兒的表情是鬼祟加幾分羞惱,那是在老杜這秘密被全班暗地裡傳開之後。老杜怕柯丹再審問什麼,夾一下馬管自跑了。這回柯丹沒追,老杜回頭看,遠遠地,柯丹彎彎曲曲倒在草地上。

  等了一會兒,柯丹爬上馬,黑色的大臉蛋變白了,只簡單對老杜說她肚子痛了一陣。第二天天麻麻亮,老杜聽見柯丹跌跌撞撞起床,忙說:「等我一道去解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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