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雌性的草地 | 上頁 下頁
三十三


  柯丹很遠就聽見喊聲:整死它整死它;整肉吃整肉吃;整瓶酒來喝。帳篷門邊,姆姆四爪被縛住,大肚子歪到一邊。姆姆睜開眼,又點點頭,似乎認了命。就在這時,它看見了她。那個騎馬疾跑而來的女人。

  她跑得雙乳顛動,像要脫她而去。姆姆懂得,這女人與它一樣,做過母親,還將會做母親。她那兩隻豐碩的乳房就是孩子們最好的糧倉。

  柯丹跑近,太陽把姆姆的腹中完全照透。一個血紅透亮的大肚子。她大吼:「你們給我爬開!」

  她們回過頭,有人差點咬住舌頭。

  「放開姆姆!你們咋不整你媽來吃?!」她氣吞山河地吼。怪就怪在這回沒一個人吭氣,頂嘴。姆姆被放了,並不逃生去,慈祥的老臉耷拉著,嘴邊掛著灰色口沫。

  小點兒忙說:「人家都說吃狗肉抗寒。我們誰敢整死狗啊,都說先捆上,等班長回來整。」

  大家都偷眼看看柯丹,知道她沒事了。小點兒就有這個本事。柯丹呆呆站一會兒,走過去,像抱嬰兒那樣,將老醜的姆姆抱在懷裡,仔細地橫看豎看。姆姆被四腳朝天抱著,肚腹怪溫柔地一起一伏。

  柯丹把它抱到每個人眼前:「沒看見它懷孕嗎?你們都瞎了狗眼了。壞下水的!居然要整一個孕婦的肉來吃!」

  老杜結結巴巴地叨咕:「呀,它怎麼會懷孕呢,附近又沒有公狗……」

  「它來的時候是帶了身子的!」柯丹將它輕輕放下。「它一來我就發現它懷了孕。」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它來了五個月了,誰見過狗懷一胎五個月還不下崽?

  柯丹指著姆姆笨重遠去的背影:「看見沒,它那奶子有多沉!快下崽子了……」

  人們逆光去看姆姆鮮嫩欲滴的奶子晃來晃去。又偷偷摸摸回頭來看柯丹。

  姆姆被縛著四爪,她們聽見馬蹄聲和柯丹的吼。回頭時,見遠處疾跑來一個狂野的女人。她們的班長變了形,變了色。一對長辮像兩根狼牙棒,又硬又粗,乍著毛刺。她被馬背上一大蓬烏黑的刺巴簇擁,與黑刺渾然一體。然後她動手放了姆姆,講著懷孕之類的事。就在這時,她們突然發現她的胸部腹部也鼓鼓囊囊。她敞開棉衣,襯衫紐扣被撐出很寬的縫隙來。她們從縫隙裡看見那裡面雙峰對峙。似乎眨眼間崛起兩座山;兩垛草;兩囤冒尖的糧食。

  小點兒是在來到牧馬班不久就將柯丹的生理變化看在眼裡的。

  女子牧馬班的成員無女廁所可上。解小手到處方便,解大手大夥一起背對背圍個圈,每人負責監視一個方向。若誰來月經,就帶把工兵鏟,挖坑埋掉,免得那些臊人的東西被男人看見。後來發現地拱子很搗蛋,常又把帶血腥的草紙扒出來,到處拖,出她們洋相。她們便燒。她們管燒草紙叫銷毀保密文件。

  小點兒唯獨沒見過柯丹燒「文件」。刺探別人隱私並讓那隱私為自己效力,這是小點兒生存的訣竅。它是她混跡人世的立足之本。但這手段可鄙到何等地步又可悲到什麼程度,她不是不知道。

  讓我怎麼辦呢?故事已寫到這一步了。我想該是讓那個人露面的時候了。其實小點兒並不知曉他是誰,也不知他會出現。她僅是確信他存在著:就在這塊草地上與她天各一方,他活他的。現在他們從各自的出發點,開始往一塊兒走。他們並沒有察覺到他們在靠攏。

  他就是我前面一筆帶過的騎兵營長。這時他相當年輕,升營長還是兩年後的事。現在他只是位小連長。他註定飛黃騰達,憑他超人的才幹、冷酷與睿智。我這不是在講很多年前的故事嗎?那個時代少女崇尚軍人就像九十年代崇尚體育冠軍。

  而他恰恰在這方面又刻板又嚴肅,白白地瀟灑著,空枉地英武著,在這地老天荒的草地,統統是浪費。正如小點兒也不必那麼美,那麼俏。

  讓我來想想,怎樣使他倆見面。這得合情理,又讓你意外。我造足了一見鍾情的氣氛,結果他們辜負了我。她神情惜惜,他面目肅然,就這樣碰了頭。他騎一匹黑色頓河馬。進入她眼簾的首先是黑馬的長腿,及騎馬人的長腿。她是聽見他說話才抬起頭的。

  「喂!軍馬場的三連往哪邊走?」

  她上半身在帳篷裡,只把一雙腳伸在太陽裡取暖。面前有本巨大的(獸醫學),她可以一連幾小時不翻一頁,躲在它裡面養神或想心事。也就是說,她注意到他的腿了。

  「喂喂!問你呐,拿書的女同志!」

  她先將腳伸進棉鞋,站起來,手臂伸懶腰似的指了指:「往那邊。」照在她臉上的太陽,使他不再否認他曾見過她,並有過一瞬動心。

  小點兒想,我得裝得和他一樣:完全當他是陌生人。他的腿怎麼長的?漂亮的小點兒為之害臊,因為她稍往深處想了點。但等他下馬,小點兒這才發現,他渾身沒一處長得不神氣不理想。他稱不上漂亮,甚至五官平平常常,但她覺得他恰合她的心意。一切的一切都是她的願望。

  下馬的同時,他說:「請你指得準確些!」

  她不敢再倦怠,立刻讓銀灰的臉發出光彩。他見她穿一件改過的舊軍棉襖,上面一趟趟明線如整齊的田壟,有起有伏。紅圍巾雖質劣卻血紅血紅,在一身暗打扮中顯出一種辛辣勁。她伸手給他指點方向時,那腫泡泡的滿手的凍瘡也沒逃過他的眼睛。

  棉衣是她親自下手改的,一穿上,什麼線條都被強調了。他有正常的審美直覺,當然承認她的美貌。這副容顏在他一生短得可憐的羅曼史裡將永駐不銷。她給他留下永恆的審美尺度,非&凡她成了他終生美的信條,這在當時他卻未料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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