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雌性的草地 | 上頁 下頁
三十二


  腿痛得她不斷地晃。兩條腿給她折磨,也給了她獨特的堅毅步態。她就邁著這樣老者般的沉重緩慢的步子走出醫院,走進先進知青的講用會。所有人都給有這樣一種步態的姑娘讓路。她緘口不提自己的雙腿換了匹良種馬駒。她對自己在那一夜裡所經歷的磨難,只輕描淡寫地笑笑:我只不過多堅持了一會兒。至於她的腿,那長在她青春軀幹上的兩條老寒腿,她讓人們去體察,去驚歎。她自己只是默默享受這雙腿的光榮。她把具體的、有聲有色的光榮讓給了毛婭。

  毛婭戴上大紅紙花,塌鼻樑大眼睛的面孔煥然一新。她差點被公認為漂亮了。連女子牧馬班的姊妹見她登上講用台時,都對她的形象有了新認識。毛婭一路講用到軍分區,到自治州。叔叔在自治州遇上她,她的新面貌使他幾乎把她當成個美人兒。

  下了頭場二場雪,畜生開始由高地往下趕。自從毛婭和沈紅霞當了先進代表後,柯丹總是一天到晚罵著誰。有人頂嘴,她便上來把你放倒。現在她們不論真打假打,統統叫做摔跤。相互間的不滿通過這種猛烈的肉體衝撞得到發洩與報復。有次老杜起早拾了些幹牛糞回來燒火,因為實在凍得凶,腳板心都長了凍瘡。柯丹卻罵她:「笨得廚牛屎!灶都燒不來。」老杜不吱聲,燒得滿帳篷烏煙瘴氣。

  柯丹又罵:「你想把老子們眼都熏瞎呀?積極個錘子!」

  老杜還嘴道:「有人看人家當先進,早害了火眼!」

  柯丹把她從灶邊踢開:「你曉不曉得這麼大煙子咋回事?你揀的牛糞裡有狼屎!……」

  老杜於是跟她打起來,從帳篷裡滾到帳篷外。最近每個人都對班長積蓄了一肚子火,便趁此機會輪番上去跟她打。反正這早就不叫打架,叫摔跤。形式可以借用,實質可以偷換,親仇可以任意解釋,任意轉化。柯丹發現這幫女學生大有長進,下手狠多了,勁頭也足了,全虧了她平時的訓練。她們再不像過去那樣不經打了,有時還能打贏。

  這回柯丹被一大摞人壓在最下面。除了小點兒在一邊嘻嘻笑,幾乎人人上了陣。小點兒用紅毛線勾織一條圍脖,手指全是凍瘡卻依然靈巧。她笑嘻嘻說:「瞧咱班多團結,抱成一團。「班長,你跟群眾打成一片了。」

  小點兒發現她們打得再不要命,事後從沒人記仇。怒火及時發出去,仇就無暇積攢。這樣往死裡打反而有利。往往在一次大混戰之後,必定是一段較長時間的和平寧靜。一陣相互摧殘之後,必換來空前的親昵。不過小點兒從不參加進去,只有她明白這是真正的惡鬥而不是什麼摔跤。再說她可不想弄得青一塊紫一塊。趁她們打著,她將織成的紅圍脖一系,往場部去了。她拎上鹽和豆瓣簍子,本可以騎馬去,但她更願意在路上招招手,讓哪個男牧工搭她一截。她聽見身後有炮車來,便站住了。

  老遠她就看清那輛炮車上坐著叔叔。突然地,非凡,她決意向這條好漢施點手腕。毛婭參加講用會之前,在班裡一天到晚學叔叔打槍。大家對叔叔打槍倒沒興趣,只關心叔叔打槍時,毛婭是否真光著身子。小點兒這是第二次見叔叔,她有把握這次就讓他拜倒。

  叔叔卻猛抽一下馬,從她面前一閃而逝。而她明白,這正是一個男人對她迷戀到了恐懼的地步。她從頭一次見他就認定這點。炮車把她甩下了,這時他逞足威風。望著炮車上那顆碩大的頭顱,她想:放心,我愛不上你的。

  小點兒朦朧預感到她將真正愛上一個男性。那男性在隆起的地平線那端,正一點點升起。漸漸露出他的額,他的眼,他的整個面目。

  最終是他那雙著靴的長腿。

  晚上吃飯時,大家熱烈地談論冬宰。都有些等不及了。晚餐吃的是摻糖精的包穀粑。小點兒用自製的酸芹菜跟牧民換了些酸奶,將粗得銼喉管的包穀粉發酵,又貼在鍋邊烤熟。大家管這叫蛋糕。然後用馬奶熬了鍋粥。有死了駒的母馬,就有馬奶喝。馬奶熬粥很黏很白。吃了一階段馬奶粥,大家彼此都發現相貌上有些細微變化。起碼眼神有那麼點與馬接近:呆而傷感。

  「用酸芹菜包餃子吃得不?」有人問。

  「還是野茴香泡酸了包餃子好。」

  「韭菜好!……」

  「你們都廢話。橫豎沒有包肉,什麼餃子?」柯丹總結性地發了言。

  小點兒卻說:「有哇。樣樣都有。明天就來包餃子。」

  柯丹說:「肉呢?」

  小點兒說:「班長你只管跑遠些砍刺巴,順便砍根光生點的樹棍棍做擀麵杖。」

  「肉呢肉呢?」第二天傍晚大家叫著。

  「咱們不會提前冬宰?」小點兒暗示。

  「宰誰?宰啥子?總不能宰人宰馬。」

  「入冬吃狗肉大補也。」小點兒想,我的意思再明白不過啦。

  老狗姆姆突然發現了自己的存在。在這之前它無聲無息,無形無影,似乎從來沒誰看得見它,連它自己都完全忽略了自己。現在它覺得自己不知從哪裡出現了,顯了形,被許多不友善的眼睛證實了它作為一個實體存在著。眾人包圍了它,存心不良地慢慢圍著它轉。

  它恐怕活到頭了。她們用肉乾喂肥它,原來最終是想拿它喂她們自己。它一動不動,還存最後一點希望:人們不至於那樣待它,因為它忠實了一生。再說,雖然她們對它不屑一顧:隨你便,你愛呆在這兒就待吧,愛吃就吃,愛活就活,就跟沒它一樣。每次遷帳篷都是它追著尋著,低聲下氣地跟著跑。但它總有吃的,因此它覺得她們並沒有虧待它。她們有時作弄作弄它,弄條粗大的蚯蚓逗它吃,它發出低弱的抗議,就逗樂了她們。它的可憐相與窘迫讓她們開懷大笑。她們賞它個名字:姆姆。它不知道這是人類用來貶稱那類最討嫌的老娘們兒的。它對這名字很滿意,覺得沒白活一世,臨老了總算有了個名兒。因此她們一叫,它便挺巴結地跑上去。她們從不好好扔食給它,舉一塊肉乾,逗它上躥下跳,讓它笨重衰老的身體做各種有失莊重的動作,讓它為一口吃的醜態百出,然後才把東西拋給它。它卻沒了胃口,沒了力氣,更沒了自尊。她們是趁它吃食時圍上它的。她們縛住它,一片歡呼:整狗肉吃嘍!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