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雌性的草地 | 上頁 下頁 | |
三十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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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婭在這時看見了沼澤。她頭一次看見它就見它在吞噬生命。毛婭喊著沈紅霞卻得不到回應。 草地男人稱心如意地聽著女學生嬌嫩的哭聲。他拖著疲遝的馬,穩穩地上來收拾她。 毛婭感覺一股溫暖的膻臭從背後撲來。忽然地,這股味不再令她嫌惡令她髮指,畢竟同是熱的生命。男人站住了,兇惡與猙獰消失了,看看沼澤,他明白了一切。他見女知青將哭紅了鼻子眼的臉蛋轉向他,顛三倒四地用當地話叫著。他看見了死馬和半死的人,沸騰了一夜的血冷下去了。他對毛婭投了瞥安慰的目光。在大自然無形無限的生命面前,一切有形有限的生命都不自覺地站到了一起,勢必聯合,勢必擱下他們無論多持久的對立。他必須救她們,否則他將終生受古老血統的蔑視。他將在他的民族中無地自容。女知青已停止哭泣了,看著他像看著靠山。他一動不動,他清楚這種救援不是那麼簡單。毛婭按他的手勢將兩匹馬的鞍子卸下,鋪架在沼澤上。他脫下皮袍,赤著上身在遠處砍紅柳。腰刀砍樹枝顯得不勝任。天漸亮時,馬鞍及樹枝在沼澤上搭了座浮橋。他幹完這一切,對毛婭說,只能救人,他可不願冒死救畜生。那匹小馬就讓它死去吧。 男人像旱獺那樣慢慢爬著,四肢平攤,分散著體積與重量。他解了腰帶,拴在已昏迷的沈紅霞肋下,猛地使勁,便將她拔了上來。沈紅霞在這時睜開眼,看看四周,發出奇怪而低啞的聲音。毛婭聽出,她是在喊:先救馬。她被一截截拔上來,一點點脫離沼澤。毛婭始終聽見她含糊不清地發誓:馬在人在,人在馬在。那是她們曾經就著開水喝進肚裡的誓詞。 男人終於將她弄上岸。他由於緊張和吃力,渾身大汗。 毛婭看見他胸脯上烏黑的卷毛濡濕了。 沈紅霞被小馬絳杈嚶嚶的啼哭再次喚醒。她掙開毛婭的懷抱卻站不起來,她像沒有下肢了一樣。她講不出一句完整的話,只用懇求與威逼的目光直瞪毛婭。 毛婭明白她饒不了她,除非她也去沼澤裡玩一次命。男人卻說:「我可以再去一次,碰碰運氣。說不定能救馬,說不定死個球」。 毛婭感激得幾乎給他下跪。「你知道,他們都是軍馬,是良種馬……」 「它們幹我球事。」他笑笑說:「我不能白白送死。」他手在多毛的胸脯上摩挲,摩得沙沙響。 毛婭見那莽原般的胸脯迫她而來,茂密的荒原,肥沃的土壤,充滿原始的兇險與誘惑。討價還價開始了,她當然明白他要她償付什麼。 沈紅霞束手無策。她用盡全力悄悄移動著身子,在她手尚未夠著槍時,他的腳已踩住它。然後他用腳挑起槍,它立刻飛到幾十米開外去了。他用他的皮袍裹住她,拴緊兩隻袖子,等於將她捆綁住。他一面安慰她:「我不會拿你個半死人怎樣。」沈紅霞猛閉上眼,這個渾身精赤的男人讓她險些咬穿嘴唇。他轉向毛婭,完全像個偶然直立的四足動物,全身的毛在晨風中張開豎直。 毛婭說:「畜牲畜牲畜牲!」 他一點都不介意她啐他一臉清潔的唾沫。 毛婭說:「你可以把我身上的皮大衣扒走。」 沈紅霞把眼閉得更緊。小馬和毛婭的叫聲像根細線,在她神經上來回拉扯。 毛婭在他身子下面掙扎,脊背已磨破。 叔叔正趕上看這一幕。霧從沼澤升起,他一側是發白的半隻太陽,另一側是淺紅的半隻月亮。 一男一女渾身滾滿黑的泥白的霜。一個白色身體和一個黑色身體打成了結。就這些,什麼都還沒開始。叔叔出現在天幕上,毛婭不動了。他居高臨下,用很純的當地話喝道:「朋友,你的小老鷹熬多久了?」 男人抬起頭,看見了這個著一身發白又發黑的軍裝的人。他下馬只需一閃身。大個兒的腦殼,脖子完全沒動。他是他們民族最崇尚的一種形象。這副粗陋兇惡的容貌被這一族女人看成英俊,看成美男子。 「玩玩妞,爺們兒。」他嘻著臉,身子已松垮了。 叔叔這時在走近,卻突然在三十步以外站住了。 男人忽見他伸兩個手指,往左眼窩一掏、一擠。一顆黑白分明的眼珠子就落到他掌心裡。他將它在手心裡搓搓,又在衣襟上蹭蹭,然後那雀卵大的眼珠便被他裝進口袋。 這是叔叔毆鬥前唯一的準備動作。 這個動作為方圓百里的人所熟悉。假如有條漢子會摘眼珠,他就叫叔叔。那你趁早跑,可別惹這個睜隻眼閉隻眼的怪物,只要他一摘眼珠,就說明他先不要命了。不要命的人能打遍天下。 這個獨眼龍果然名不虛傳。他可以使自己在逼迫對手時長高變粗。他眼看他比原來的體積大出一倍不止。他放了毛婭。 毛婭東跑西跑地找衣服。男人赤條條地已跳上光背馬。叔叔並不追他,從從容容掏出槍。 「砰!砰!」 毛婭抱著一堆衣服撲通一下跪下去。定神看看,沒有血和屍首。叔叔走過去,拾起一對被槍子打斷的銀耳環。然後叔叔看也不看毛婭,她正用衣服渾身亂遮。叔叔捧起沈紅霞的頭,灌了她滿滿一口燒酒。沈紅霞將發直的目光盯著沼澤:絳杈!…… 叔叔說:「我來了。」意思是,世上事千難萬難我來就妥了。毛婭出神了,盯著那雙銀耳環。叔叔將衣袋裡的眼珠取出,放進嘴裡吮吮,它像顆糖球一樣在他嘴裡跑。他銜著眼珠對毛婭說:「快穿好你的衣裳。」然後他吐出眼珠,往眼窩一塞,空癟的半張臉立刻飽滿了。毛婭媚媚地對這只眼珠微笑起來。 從此毛婭心裡總有個人在漸漸走近,變大。一個人從荒草叢生的遠處走來,大得使她無法看清他的全貌。只能一個局部一個局部地看他。他肩上有塊山丘般的肌肉。她多傾慕那手臂持槍時的從容勁、揮灑勁。那小臂甚至輕柔,帶幾分倦怠。它趕在你意識之前摳響了槍。你覺得它在舒展的同時行了凶。一切都來不及看清,但那舉槍射擊的全過程都留在你心裡,你是在日後的一遍遍回憶中看清這過程的。 叔叔就這樣龐大無比地進入了一個處女的身心。就這樣,在她意識中一次次舉槍、射中她的靶心、從外環漸漸射向靶心。他在她心目中的一次次射擊中,逐漸完善了自己的形象。她想也不敢想:愛情就是這個樣子。 愛情就是叔叔舉槍的樣子。非^凡 小母馬絳杈始終蔫蔫的。一想到它怎樣一步一跌地被帶出沼澤,沈紅霞就心痛不已。它那時剛意識到永別——母親被永遠留在那裡了,那就叫死。它不斷回望死去的母馬,拒絕隨人們離去。它雙眼的稚氣毀滅了,從踏上沼澤之岸,它便是一派不合常情的老成。 沈紅霞整整一個冬天都在傷痛中度過。叔叔抱著她跨上馬鞍,她就完全不省人事了。直到場部醫院,他大喊:救人呐!才把她驚醒。醫生指定一張床,他將她仔細從懷裡捧出。醫生掐黃瓜那樣掐看她雙腿的凍傷程度,說:糟了糟了,再凍一會兒恐怕就要截肢。叔叔問:什麼叫截肢。醫生咬牙切齒在她腿上比劃一下。叔叔立刻掏出槍來:你敢。要斷她腿我馬上就把你打死。他就那樣將槍抵住醫生的腰眼,監督了整個治療過程。沈紅霞被勉強留下來的雙腿一沾地就疼,父親信上轉達著那個看不見的人的關懷,信上說:叫你堅強些,就算從頭學習走路吧。 她的腿是被徹底摧殘了。從此便常以劇痛來提醒她,曾度過怎樣無愧的一夜。牧馬班的姑娘來醫院看她時,發現她變得更溫和,實際上是變得更寡默。她問絳杈,問紅馬,問班裡的一切,問的時候總笑微微的,但人們明白那正是她的嚴厲。她扶著拐杖慢慢從床上站起,所有人都發現她長高了一大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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