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雌性的草地 | 上頁 下頁
三十


  她見丈夫輕輕一托,就把侄女抱上馬鞍。然後他們向草地跑去,跑遠。她不想捉拿的證據到底還是被拿住了。她是無意的,她是被迫的,她一點也不想要這個證據。她見這對隔輩偷情的男女同騎一匹馬,並不感到十分醜惡十分礙眼,反倒覺得自己礙事。她怎麼能這樣沒羞沒臊多餘地活下來,再活下去呢?她賴在他們中間,作為一塊人倫的界石,使他們咫尺天涯,無望地相望,使他們的感情永遠無法合理化,使他們的關係永遠得不到世俗與道德的認可。她活著就為了使這兩個她至愛的人墮落為情感上的賊嗎?

  可怎樣才能合情合理地死而不遷罪於他們呢?這個醜陋的善良女人苦惱極了。她認為自己繼續存在下去就一錯再錯了,既然剛才已親睹窗外那動人又下作的一幕。是她的存在造成了他倆卑鄙無恥的處境。她該讓開,該走掉,該無怨無怪不聲不響地從他倆之間驀然消失。

  假如他們為失去她而懺悔地流淚那便是她最大的稱心了。

  假如他們一面悲痛一面狂喜她也完全諒解。

  她想起他們住在一塊兒也有過挺不錯的日子。有一次她當著丈夫的面說:小點兒,你小時多醜啊,誰也不相信你長大會變得這樣好看。丈夫輕蔑地斜她一眼,仿佛她安了壞心眼誣陷人;仿佛她像所有醜女人一樣妒忌美。她無從辯白。小點兒卻說:是啊,那時我是個千人嫌萬人厭的小怪物。那時么姑你還沒參加墾荒團,那時我們還住奶奶家的老房子,對吧。侄女邊說邊按摩她躺疼的背,丈夫溫和地吸口煙:哦,真有那事。三人都笑了。

  她趿著鞋摸上床。仰著,側著,心裡計算今夜該服多少鎮痛劑。

  滿地都是霜。馬默默地想,人的歡愛是這樣麻煩啊!他們在做什麼?簡直恨不得你殺了我我殺了你。

  他把她送回牧馬班,她不讓他送到跟前。望著他騎馬遠去的背影,她心裡只求一死。兩年前,她頭一次對男人萌生真情恰是她最徹底的墮落。每回他驚險地潛越病女人,將她抱在懷裡時,她都推他,同時又死不撒手地要他。她日漸飽滿的胸脯是她情動於衷的證據;她驚異地發現她經歷了第二次青春發育。她就這樣站在霜地上,雙手伸進懷裡摸著自己,心想:完了。那些夜裡,他離開後她總是長久長久地呆立,呆坐,摸著陡然間膨脹了一倍的胸脯,一遍遍想著:完了完了。同時又感到:一個人若是徹底墮落是多麼輕鬆自由。徹底的墮落是一種超脫。徹底墮落才有一種踏實感:就像溺水者放棄徒勞的掙扎乾脆沉到底,腳一旦踩住水底淤泥,從此便不需再費一點勁。

  我沒想到他和她會一塊兒來見我。倆人都是一頭一身的草地秋霜;倆人身上都有股血味和牲口味。我剛才正寫到他們墮落那節,有個好句子被打斷了。

  她說:「你寫的是牲口還是人?我怎麼覺得你把我們倆寫成一對牲口了?!」

  我認為這段愛情寫得挺美妙,挺有血色。

  他說:「我跟她這種私通叫愛情嗎?」

  她立刻接道:「是鬼混,不是愛情,對吧?」

  我耐心地對他們說:「你們早就失去了正常的愛情心態。其實你們要的就是苦中作樂,只有畸形的情感才能使你們滿足。」

  然後我指著他對她說:「每次與你幽會之後,他內心的懺悔與譴責遠比你強烈。他甚至以最淒慘的心情懷念自己以往平淡無味的生活。他遠比你痛苦,因為他畢竟有個純正的往昔作為對照。」

  他聽了這話深深地看我一眼,便轉身離開了我的房間。因為他混亂了很久的內心被我幾句話就講清了。而她還呆在這裡,細看,她是跪著,手裡猶猶豫豫握著把小刀。這種刀牧人都有,靠它吃肉,也靠它防身。「照你說的最不該活的好像是我。」她把刀往自己胸口逼,「這刀很快,割起來不會疼多久……」她安慰自己也似乎安慰我。非~凡

  我不同意她現在死,我的小說不能半途而廢啊!

  她跟我爭奪那把刀:「老子才不為你的狗屁小說活受罪地熬下去!……放開我!」

  「你怎麼回事?!我原先設計的你可是一心要活下去的頑強女子!」

  她對我叫嚷:「這樣活是頑強還是死皮賴臉?!」

  「管它呢!」我也嚷起來,「只要活下去總會有轉機。」我急促地翻著人物構思筆記,「你看你看,這個人!你很快會遇上他,他將使你萌生真正的處女式的純潔情愫!」

  「是誰?他在哪裡?」

  「我記得你已經見過他了。你不是在場部碰見過一個騎兵連長嗎?」騎兵連長,是她那個年代少女心目中的王子。而現在,我的女兒一週三天去俱樂部練習騎馬,卻不懂什麼是騎兵。在上世紀的某天早晨,由廣播電臺的播音員公開宣佈:騎兵已完成了他的歷史使命。從此,騎兵成了一個古老的字眼。她一下想起那個軍人。

  實際上她從未忘記過他。

  我送她出門時說:「耐心活下去。最終人反正都得死。你剛才那樣太倉促、太窩囊,只圖一時痛快,把肉體結果掉,留下一個污漬斑斑的靈魂你就不管了嗎?……」

  帳篷在她這個方位看來,呈現那種費解的銀色;並且比她印象中高大許多。她站了一會兒,等心裡和身上都乾淨些了,才躡手躡腳地走進去。很遠的地方傳來三聲槍響。

  在後來討論這件事的時候,小點兒否認她聽到了這三聲槍響。

  毛婭把槍橫過來,對他喝:「再過來,老子就跟你拼了!」

  他對她的威脅嘿嘿直樂,全當一個小孩鬧著玩。他逗她轉圈,她跑他也不認真追。

  她是跑不了的,前面就是一大片沼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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