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雌性的草地 | 上頁 下頁
二十九


  「哎呀猜對了!」她笑得格格響,忽而又嘟起嘴。沈紅霞想,原來犧牲了的人也像小姑娘一樣有千變萬化的神態。她說:「你可別信那些人的話,他們說參加墾荒隊的都是不好好讀書的學生,都是考不上大學沒出路的。我,就是班上的學習尖子,按說我能考上最棒的大學;可我偏偏就來參加墾荒隊了。我們中間多數是好學生,恰恰是最有頭腦的一群青年!知道嗎?有抱負的人才叫有頭腦。墾荒隊開進來的時候,這裡連公路都沒有,糧食都運不進來。能想到我們吃什麼嗎?我們吃過野菜,吃過從青草裡提煉的漆黑漆黑的澱粉!」

  沈紅霞想,她所描繪的十多年前的生活與今天頗相似。但她那熱情奔放、詩朗誦般的腔調讓她多少有點不習慣,不過,她知道她們時代風尚就那樣。

  她興致勃勃地談修公路的盛景。夜裡馬燈長長一溜,望不見首尾。有人邊揮鎬邊打盹,創下自己兩根腳趾。路通了,大型墾荒機械開進來很快掀翻整塊草地。頭一年,播下的小麥長成了草;第二年播的大麥還是長成了草。這塊遼闊的土地不管撒下什麼種子,長出來的都是草。後來有人恍悟,乾脆就種草!種價值極高的龍鬚草、亞麻。真鐵了心種草,它反而寸草不生,整塊地真正荒蕪了。

  「開始有人往城裡逃了。這地方的無霜期只有三天,作物很難成熟。後來大批大批的人都偷偷摸摸回城。有的回到城裡找不著工作,成了二流子。墾荒隊專門派人去請二流子們歸隊……」陳黎明咬住嘴唇苦笑一下,「理想這東西絕不能有半點勉強。理想可以追求,但不一定要看到它實現,更不應急于享受它的成果。」她在沼澤裡行走自如,顯然早已適應了它。

  沈紅霞漸漸對她欽佩起來。她滔滔不絕,頗有點鼓動家的風度。她的見地與思想使隔了十多年的沈紅霞聽了,也挺服。紅色毛衣襯著她褪色的容顏,仍是那麼青春那麼風采。

  「哎呀,我得走了。我開的那台康拜因遭陷了,我得守著它,等人來拖它出來。」她泥汙的裙子沉甸甸的。

  「你一直在守著它嗎?」

  「是啊。你不也在守著嗎?告訴你,開始最難受,挺過去那陣,隨便堅持多久都不在乎了。」

  沈紅霞想,這就是她堅持了十多年的感受。

  分手時,沈紅霞忽然摸到一小把奶渣,便喚她:「喂,陳黎明!

  「叫我多苓吧!好朋友都叫我多苓。多苓,就是俄語黎明的意思……」她在遠處說。隱隱見她不斷彎腰,又在尋牛屎菌。過一會兒,從更遠的地方傳來口琴聲。沈紅霞從未聽過這樣尖銳又悅耳的曲子,因為這首俄羅斯民歌在她會唱歌時已不流行了。

  沼澤結了冰。沈紅霞幾次被凍得失去知覺,又一再被寒冷驚醒。正是驟然降臨的寒冷挽救了她,冰凍硬化了蠕動不止的紅土大沼澤。等毛婭找到沈紅霞時,黎明的灰白已從草地一頭抽出。毛婭認為人和馬都已經死去。

  舉目望去,沼澤密集的水窪猶如蜂房,一律結著肮髒的冰。沈紅霞的棉衣蓋在絳杈身上,並全力托它抱它。她與它身後,母馬的脊背十分像條底朝天的沉舟。毛婭哭喊她,完全把她當死人來哭。

  沈紅霞渾身泥水已凍成發亮的鎧甲,她既堅固又柔弱地矗在那裡,仿佛直接成了座塑像或直接鑄成了一塊紀念碑。

  按照回憶,毛婭依稀記起沈紅霞是過了那道坡坎後脫離馬群的。她首先得找到坡坎。走了一截,總覺得身後斷斷續續、鬼鬼祟祟有點響動。她認為不過是剛才那場驚嚇的餘悸。當她終於忍不住回頭望時,果真有個騎馬的跟蹤者。

  那馬與人在霜地裡顯得漆黑。

  跟蹤者就是兩個流浪漢之一。他比他的朋友多些狡黠,佯作離去又偷偷繞回來,正看見喬裝改扮的毛婭上馬。

  他是從她上馬的動作發現破綻的。男人上馬靠躥,直上直下;女人卻需要扭腰甩胯。她們不及男人有力,但絕不放棄筋骨柔韌的優勢。

  見她單槍匹馬上路,他起初不緊不慢地跟。他要等她走遠再下手。他回頭望望,堡壘似的帳篷已看不見了,已斷了她的後路、她的增援。他對馬暗示道:開始吧。

  毛婭不用回頭也知道他追緊了。她用緩繩死抽她的馬。他全看在眼裡:馬被她一連氣的抽打反而弄岔了神,四蹄無所適從,本能的協調反被破壞。它跑得糟透了,幾次險些將她顛出去。而他卻是最善於驅使任何牲口的。

  按說他這匹矮腿本地馬較之她的軍馬,要低劣得多,但他卻能使它超越品種的極限。他每一鞭都抽在點子上,他的鞭策是為進一步調整它的步伐與呼吸節奏。而她恰恰蠢在這裡,弄得馬上氣不接下氣,步伐沒了章程。

  前面是道坡坎。他見她傻裡傻氣徑直往上沖。犯下這個關鍵性錯誤,她基本沒得逃了。他卻不,他不讓馬咬著她直追。他稍稍撥轉馬頭,看上去繞了頗大個圈子。當他瞄好角度,再將馬撥回。這個回旋實際上大大減緩了坡度。她的馬還在吃力攀登,他卻已占了制高點。

  他的馬橫在她上方。在他古老而年輕的臉上,她看見他對她的排斥感及佔有欲。他侵犯她身體是作為她侵犯他領地的報復。

  他像馬術表演那樣,身體躍離馬鞍。來吧!草地上的一切都屬￿我。既然你來了,你也是我的。他這一記撲空了,因為她在那當口被受驚的馬甩了出去。她順差坡溜。下這樣陡的坡人與馬大致打個平手。非 凡

  毛婭邊跑邊摘槍。

  叔叔辨識著三聲槍響的方位,與此同時他已全身披掛地上馬。遠處有狼和狗在混戰,高高低低地吼著。他原準備過幾天就回場部參加冬宰,冬宰從來離不得他這好屠手。吃了冬宰的肉,他接著得去自治州集訓。冬宰是全年的狂歡節,相當於農人豐收。冬宰還有一重意味,就是女子牧馬班的頭一年宣告平安度過。

  而這最後幾天卻有三聲槍響等著他。

  小點兒騎著馬遲遲疑疑地往那片燈光走去。她從那裡出逃的頭天晚上,姑姑竭盡最後的善良對她微笑。後來她又回去取衣服、梳子和一切小零碎,聞著姑姑身上一股新鮮的泥土味。那半截子入土的女人摸捏著她圓滾滾的臂膀說:多漂亮的女娃,該出嫁啦!其實她聽出的是:你禍害得夠啦,該收場了!

  姑姑從侄女來到草地那年就開始衰竭。此刻小點兒很想去看看她,莫如說她想看看這個唯一厚愛過她的女人的末日。她下馬,悄悄貼近那幢房子。屋後茂密的葵花凋零得差不多了。她想,事情怎麼會鬧到這一步?

  窗口透出鉛灰的燈光,裡面靜得像屍屋。她正想離去,門開了。獸醫一向將時間掐得准極了。他的陰影罩住她,低聲說了句:跟我走。她怎麼會不跟他走呢?到這一步只有罪上加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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