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雌性的草地 | 上頁 下頁
二十八


  兩個蠻漢各往帳篷上撒一大泡尿。他們的犛牛立刻尋著氣味而來。四頭牛臉譜各異,有的滑稽有的恐怖。牛饞鹽,一齊用它們粗糙的舌頭舔尿漬,舔得帆布帳篷哧啦作響。他們很快就能探到帳篷裡的情報。犛牛連舔帶拱,帳篷很快被弄出窟窿,睡著的姑娘竟還沒醒。

  毛婭睜開眼,頓時靈魂出竅,帳篷上突然冒出個慘白而巨大的東西。幸好過度驚駭使她失聲,不然她一叫就暴露了性別。兩個蠻漢等的就是這個。她將仍在傻睡的女伴嘴捂緊,才敢弄醒她。她喊不出來,但一見這醜怪帶幾分鬼氣的牛臉便嚇得手舞足蹈。毛婭捺住她,險些扼死她。

  毛婭從門口退縮回來,對女伴說:「我告訴你吧,咱倆完了。門口有腳印!這麼大!」

  「有槍!跟他們幹!」

  「你少提虛勁。」毛婭比她稍有點頭腦,知道槍在這時並無大用場。「打不准就糟了。打得准更糟。想想看,你把本地人打死了,他們還不把我們趕盡殺絕?他們從來沒安生過,有個屁大藉口就要鬧事。」

  「那咱們開槍報警!」

  「也不行,你怎麼不動腦子?!」本地人曉得不敢往他們身上打,最了不得是召集成群的人來救急。可草地這樣大,等人趕來他們早受用個夠,逃到天邊海外去了。

  因此兩個蠻漢並不十分懼怕對方的武器。他們以狩獵的耐心與經驗,穩穩趴在草裡。毛婭想起柯丹與小點兒有次出牧時洗澡,遠遠見幾個男人過來,她用氈衣將小點兒蓋嚴,自己全身蓋住只露一雙腳。柯丹的腳大得出奇,男人們看看那腳就走了。幸虧毛婭個頭不矮,她在四十二碼的膠靴裡墊了兩塊木頭,這樣又長高一截;然後用棉帽捂住全部頭髮,試著走幾步,回頭問:「行嗎?」她把皮帶紮在大衣上。

  「不行不行。一勒就顯腰細屁股大,更不像男子漢了!」

  「你得說我像叔叔!不然我渾身稀巴,狗日的!」

  「好吧,狗日的,你真像指導員那樣的大男人!」

  「你得說我又高又大看著就凶!日你先人!」

  另一個可憐巴巴地說:「好吧。你現在又高又大又魁梧,狗日的,只要站著撒尿就跟叔叔一樣樣了!……」

  毛婭就邁著叔叔式的步子,晃出帳篷。她的願望是演李鐵梅所以總有點表演潛質。她直著腰板,走路那個力大無窮的晃悠勁與叔叔很像。縮在帳篷裡觀察的姑娘暗中糾正她:你晃得不錯,就是太過火了,別閃了腳脖子。

  躲在草叢裡的兩條好漢喪氣了,但他們還存點希望。那頂棉帽捂得過分嚴實,是個疑點。唯一的辦法是逗對方出聲。他們摳砣泥巴,朝馬群擲去。

  毛婭極明白,只要她一吆喝跑散的馬,就得露餡。馬跑了不久又跑回,他們再投。毛婭想,原來馬群就這樣亂了一夜。

  兩個偷襲者頂著一背霜吃不消這份凍了,站起來,沖毛婭爺們爺們地打招呼。毛婭裝對當地話不懂,可他們又改用漢語喊同志,她緊張起來。這時她插在大衣口袋裡的手忽然觸到半截香煙。班裡的大衣不分彼此,常混穿,煙是柯丹留下的。柯丹弄到根把煙捲從不捨得一氣抽完,每回只吸三兩口就掐掉藏起來。她來了靈感,從將熄的篝火上揀根柴。一會兒,她就像個真爺們那樣豪邁地吐了口煙。

  其實她被這劣質煙捲嗆得想死。簡直是蚊香,她心裡想。半根煙抽到短得銜不住了,把嘴唇燙卷了皮。這時她贏了,兩個男人朝她揚揚手,她也學他們的樣子,粗野地揚著手鑽進帳篷。

  那姑娘撲上來摟她,笑得喘不上氣,過一會兒,聽聽不對勁,是哭。毛婭說咱們勝利了你哭什麼?她說牧馬班日子大兇險,得想法調走,不然日子長了,沒准真會變得不男不女。她們再不敢打盹,終於聯想到沈紅霞。毛婭忽然推一把女伴:「哎呀,你想起沒?紅馬那會兒叫得像哭!」

  B卷(下)

  這時,狼散了。有一陣沈紅霞像聽見口琴聲。一個姑娘的身影出現在沼澤邊緣。沈紅霞覺出面熟,細看細想,認出她曾與女紅軍芳姐子並肩出現過,在某個小雪紛紛的早晨。她的藍裙子給沈紅霞很深的印象。

  藍裙子姑娘從裝束到精神風貌都帶著五十年代那股勁。她開朗的神色雖不及芳姐子悲壯,但畢竟只隔十多年,沈紅霞覺得或許她會比芳姐子親切。她用線繩吊把口琴在胸前。沈紅霞想,那個年代的人都愛彈彈唱唱,總是把生活過得歡天喜地。現在早沒人吹口琴了。

  她先打招呼,叫了聲:「哈羅少!」見沈紅霞愣怔,她哈哈笑道:「糟哇你,這麼簡單的俄語單詞都忘啦?我叫陳黎明,你呢?達瓦裡西?你看你,達瓦裡西就是俄語的『同志』唄!」

  「我叫沈紅霞。」

  「這名字真美,一定是你看了歌劇《紅霞》後改的吧?」

  「我沒看過《紅霞》,早就不演了。文化大革命有人說紅霞這人是個叛徒。」

  「文化大革命是什麼?」不等沈紅霞回答,她立刻說:「我知道它是什麼。我有本詞典,上面有。」

  沈紅霞驚奇地想,十多年前的詞典上怎麼會有這個詞匯呢?但她沒敢問,在同齡的先烈面前,她難免手足無措。

  「我餓極了,」陳黎明說,「好多天沒吃東西。」沈紅霞想糾正她,是好多年而不是好多天,但她不忍心提醒她這點。她後悔沒揣兩個包穀粑在身上,免得她去拾牛屎菌往嘴裡塞。她香噴噴地嚼著帶土的菌子,有的恐怕有毒。

  陳黎明看著沈紅霞的裝束嘻嘻笑起來:真像個假小子。很不合體的舊制服(她不知道這叫「堪用軍裝」),腰裡紮根皮帶,帽子破了,露出白絮。她還看見她斜挎於肩的一隻小紅布包。

  「它裡面裝著什麼?是俄語夜校的課本嗎?」月光下,小紅包紅得要滴血。陳黎明思量著它的大小厚薄,終於忍不住伸手摸摸。

  「是語錄本。紅寶書啊。」非^凡

  難怪陳黎明新奇,她那個年代的書都又大又笨,而這裡全是濃縮提煉後的純真理。沈紅霞拿出它,並不翻開,只將它貼在胸口,嘴裡卻朗朗念起來。陳黎明聽不懂她念什麼,但那平緩低沉的語調引起她一陣不可名狀的感動甚至傷感。她想,原來這深奧晦澀的東西有如此的感染力。她念完了,她長長出口氣。沈紅霞感到她在發抖。

  「你冷吧?」沈紅霞見她僅穿一條藍裙子,上面的紅毛衣也太單薄,在這結冰的夜裡。

  「不冷。」她說,「我犧牲的時候穿這身衣裳正合適。」她在想剛才,她念得多麼好。

  「你也是犧牲的嗎?」

  「那當然。不然我年紀輕輕怎麼會成為烈士?」她笑嘻嘻地說。她扭扭腰,撒開泥乎乎的裙擺。沈紅霞認為,與她比起來,芳姐子更像個先烈。

  「我猜,你一定是青年墾荒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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