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雌性的草地 | 上頁 下頁 | |
二十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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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灶上燒一壺水,水開後她便溜出帳篷。然後留神聽柯丹將幾隻軍用水壺灌滿後,「哎呀」一聲。這時她及時進來,朝班長笑著擠眼。 「壺裡煮了個……」柯丹沒嚷完,她忙對她「噓」一聲。柯丹糊塗而警惕地住了嘴。 「那是特地給你的。」她對她親昵耳語:「別讓她們看見。我就煮了那一個,還是回場部在我姑家的雞窩裡碰巧摸到的!」她把這只雞蛋的來路儘量講得艱難曲折。 不久,她這個小小圈套就套中了班裡所有人。她對每個人都一模一樣地耳語過:那是特地給你的。比如讓誰去扒灶時,讓她扒出一隻烤土豆;或在誰的奶茶裡擱兩粒糖果。每個人都誤認為自己得到了一份特殊的優惠,一份額外的情誼。她們從此開始便把她當作知己;每個人由此得到一種暗地被關懷被器重的曖昧的溫情。她實際上是用這個小花招在肢解集體,用一個微不足道的實惠,與每個人都建立了單線聯繫。因此每個人都在某種意義上背叛了集體。仿佛公有的感情生活不能使人滿足,人人都需要在感情上有點私藏或體己。 小點兒正是利用了人的這種需要。後來她用集體的伙食費到場裡老職工家去買雞蛋,她照例私藏下一隻,對沈紅霞耳語:單為你留的。大家都上了她的當,她們都認為自己獨享到一份關懷,便也瞞著她人,用不甚明朗但頗親密的友情回報她。她得到了集體的卻又是個別的厚愛。唯有沈紅霞例外。她對她的耳語溫和地笑笑。於是小點兒明白她碰了壁,一種下流的感覺充滿了她。 就像她在接受獸醫的一次次暗中供養那樣,她相信自己看清了自己下流輕賤的形象。她知道這副形象多年前就出現了。從她第一次弄髒肉體,從黑雨衣鋪在地上,知她底細的人,包括她自己就已看清了她美貌而墮落的未來。那一大片罕見的青色胎記怎麼就褪盡了呢——僅僅在一隻眼珠上凝成一點極華貴的碧藍。你真漂亮真漂亮啊。從第一個男性這樣說過後,越來越多的男人對她說這話。她對那個等於 強姦她的第一個男人甚至感激:在他之前,她對自己的美一無所知。是他領著她在她自己身上首次遍遊。奇怪極了,一旦有個人宣佈你美,你就成了個無處逃遁的美人,以至她如今淪落至此。小點兒幽會歸來,騎著馬無精打采地走。深極的夜,她很遠就看見牧馬班的帳篷。它在夜裡顯出一種不可思議的銀色。 老母狗大腹墜地地追上來,她下馬時順便踢開了它。帳篷的銀色使她幾乎不敢走進去。她猛然悟到剛才幹過什麼。 在驅走紅馬之後,沈紅霞一步步艱難地向絳杈及母馬靠近。她兩腳每拔一次,反而陷得更深。在你看來,這姑娘簡直找死。按說她該掉轉身往外掙扎,還有希望從這片死地脫身。她恰恰往它深處走。她已失去明智,抱著不切實際的打算:要拯救那老少兩匹馬。 母馬的腿已全部陷進泥沼,因為它幾乎用自己身體托起它的孩子。再有一會兒,母馬就沒救了。母馬不怕死,因為它不會死——它的生命已移植到它孩子的體內,再通過它的孩子,它孩子的孩子得到永生。 絳杈感到母親的力量在減弱,母親的體溫在降低。母馬猛力聳起的臀部托住它的下顎,看著這個倔強的女性一寸寸靠近過來。母馬在她塗滿泥漿的臉上看到人與馬最難詮釋的感情史:永世在配合中對立,在相持中諒解。 沈紅霞見母馬使出全身力氣,扭過脖頸,或想最後親吻一下它的孩子,或是再最後看它一眼。母馬回轉脖頸的線條無比柔美,它就固定在這個溫情脈脈的姿勢上死去了。當她的手終於觸到絳杈時,看到母馬失了光澤的眼睛像生前一樣睜著,臨終托孤的凝重神色在這雙眼中沉聚。 只有兩個月生命的小紅馬絳杈還不懂得死。母親對它突然的疏遠使它恐慌。 沈紅霞試圖將哀哀叫喚的絳杈抱起,但近乎不可能。沼澤冒出似腥似臭的氣體,她感到雙腳已被它腐化。她曾被紅馬踢傷的雙膝冰冷,似乎也溶解到不稠不稀的泥沼裡了,照這個速度,她很快就會一截一截地被它吞咽下去,全部與它融為一體。幾隻狼慌慌忙忙地從沼澤邊沿跑過,一會兒又跑回來,不動聲色地看著這片紅土大沼澤在蠕動。沈紅霞知道,因了這沼澤,狼不會怎樣她。 她仍去拖小馬絳杈。她這樣使勁反而糟糕,她與它的體重增加,只能下陷得更快。她不知道,現在即使她放棄小馬,隻身逃命也嫌太晚。瘦狼們不動一點聲色。沈紅霞第一次正視狼的眼,不是綠色賊亮,而是淺紅,甚至有些溫暖。她在想,紅馬呢紅馬? 她本來可以當一名真正的女戰士,父親說:如今軍人的孩子都當兵。但她在紅地毯的房子裡得到的暗示是:當另一種戰士去吧。女人重複著那個意思:你應該走一條更艱巨的路。然後她把報名去軍馬場的消息告訴了他們,她隱隱感到那個看不見的人在對她讚歎。女人摟著她的肩說:你呐!說你是個好樣的女娃。後來這句話她又不止一次地聽過,視察軍馬場那位白髮蒼蒼的老首長也對著麥克風這樣誇讚過她。她對父親說:我不應該當兵。父親立刻作出遵命的樣子,等她的下文,實際上是等那個權威人物的指令。她終於憋不住問:「您是我的親父親嗎?」 普通軍人嚴峻正派的臉亂了一會兒,低聲說:「當然是。」她從聲音裡聽出男人式的哽咽。「那麼我的母親是誰?」 「是她。」父親目光放遠了,似乎在眺望過去的光陰。她,是她。那個渾身縞素,死一般沉靜的女人。父親為這個光榮的秘密所激動:「怎麼,到現在你還不明白嗎?」她想這有什麼難明白的,只不過想明白得徹底些。那時興開舞會,一個懷了孕的美麗女兵去參加了。倒是不在意她的身孕呢!就這麼簡單,他的妻子從舞會以後再沒回來,幾個月後有人塞給他一個女嬰,他左看右看弄清原來是給他的,是他的女兒。父親說他恨極了。 「恨霸佔母親的人?」 「恨舞會。」父親說,「對你媽,我沒什麼可說的,軍人嘛,服從命令。」在她往軍馬場出發那天,父親去送她。遠離人群的地方停著一輛巨大的小轎車,車身沾滿紅色塵土。她看見車旁靜靜地站著那石膏雕塑般的女人。父親緊張起來,和她一起往轎車跟前走。她被父親操演般的步子落下了。走了半天,與轎車仍相隔很長距離。女人閃到一邊,並用背對著父親。普通軍人抽筋的手緊貼褲線,她知道,馬上就會有個帶響的軍禮。父親敬禮敬得震天動地,引得人群全回過頭看。等她走近,轎車已緩緩開動。她看看父親,認為他一輩子幹得最漂亮的事就是敬禮。 她還在想,父親怎麼會知道有匹紅馬?他信上說:叫你用征服紅馬的精神去對待一切。父親從來不說「誰叫你」,只說「叫你」。這沒有主語的話只有她明白。被省略的主語她知道是誰。但她又好像從來不知道誰是他。父親沒有自己的意見,他的信只是個轉達形式。而現在,紅馬呢紅馬? 紅馬搞出各種各樣的反常動作來引起人們的注意。其實從它跑回來,兩個姑娘就已經注意到它的反常了。現在它越竄得凶,越叫得慘,越是弄得人不敢靠近它。兩個姑娘說:瞧,又做起怪來了。她們一貫認為這是匹喜怒無常、說翻臉就翻臉的駿馬。她們冷眼看它胡鬧,認為只有一種可能性:它不知怎麼又和沈紅霞鬧了彆扭,把她甩在那裡了。她們根本沒注意它脖頸上巴掌大一塊泥漬,紅色發臭,只有紅土大沼澤才有的屍臭味。 她倆悄悄拿了絆索,是副粗鐵絲的三角絆,等紅馬的馬戲表演一結束,立刻上去絆了它。它很長很長地叫了一聲。 所有馬在這聲嘶鳴中詫然,整群馬肅立著,微微翹首,鬃毛全都立著飄。打了絆的紅馬隨後被驅進馬群。 紅馬直叫到喉嚨湧出一股血腥。 兩個姑娘猜忌著進了帳篷,一邊剝著烤得漆黑的土豆一邊你看我我看你。她們心裡都掠過一絲不祥。「沈紅霞會騎那匹母馬回來的,不曉得找到絳杈沒有。」 「恐怕會找到,她不得迷路。」 「對,她不得迷路。」 「她有槍,碰上狼也不咋個兇險。」 「對,她背了槍的。」 她們很快打起盹來。但睡意總是間斷的:馬群莫名其妙地一會兒騷動一次,像有什麼東西暗中侵擾它們。不像是狼。馬群騷動得十分可疑,總是慌慌張張往一個方向跑,隔一會兒跑一次。她倆感到一絲蹊蹺和恐怖。 有大月亮,霜又下得一片白,連馬群投在地上的影子都看得分明。帳篷門是用黑刺巴封死的,她倆擠作一團,又冷又怕渾身緊張著,卻還是睡著了。咯吱咯吱的腳步就徘徊在帳篷外,她們毫無知覺。馬群注視著兩個穿袍著靴的草地人。 草地處處可遇見這種浪蕩的旅行者。他們靠狩獵靠遊牧,也靠偷竊與打劫以及乞討過活。他們以醉漢式的輕蔑對待文明社會的紀律與道德。他們是多妻的光棍,富足的窮漢,喜歡冒險和搶來的愛情。按說他們是這塊草地的統治者,因此他們把草地的一切都視為己有。他們早就留意過這些蜂擁而至的城裡學生,聚集時便用最熱忱最狠褻的語言談起女知青。於是他們暗地裡分財寶一樣把她們早已平均分配了;他們一廂情願地愛慕她們,用他們的方式。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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