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雌性的草地 | 上頁 下頁 | |
十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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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誰?」她疲憊而舒適地想。 柯丹看不清來者的容顏。他抱起她,她攀附在他堅如磐石的胸脯上。她想要的正是這樣的男人,抱起女人來好比抱只羊羔。和他比起來她過去的丈夫是個什麼小東西呢?她一個耳光就扇得他飛起來。當她得知他去勾搭一個首長的女傭人時,就請他吃了這樣一頓耳光。小男人在耳光中說這一手純粹是策略,是為妻子和未來孩子走出草地過上文明生活的策略。聽到這番辯解,她連揍他的激情也沒有了。他比她原想的更賤更渺小,一個男人讓一個女人玩,竟沒一點感情純粹是策略。她任這個小男人吊在她脖子上蕩來蕩去,他雙腳懸空像塊風乾肉一樣吊在她胸前求她饒恕:他死活也得回內地城裡。她直噁心。在妊娠的嘔吐中她把屬這小男人的那塊心給嘔了出來,又在吐出的汙物中看見那塊心已成了團死肉。她想要一個男人,但謝天謝地別再來個一肚子壞點子的小東西了。 柯丹被這男性抱著向前走,她這才意識到自己近乎全身袒露。這沒什麼,沒有他,她這時已零散地呆在狼的胃裡了。在生死對峙的峽谷中,一切都不必計較,不足為奇。那人仍一語不發。晝與夜之間有條紐帶,就是霧。 霧使近在咫尺的人不真實起來。像夢。 她的身體絕對不難看,它像草地雪山一樣無拘無束,它帶有曠野的遒勁線條,只有城裡那些無聊的男人才去追求瘦骨嶙峋的姑娘,管那叫苗條。她突然抬手去摸他的面孔。她粗糙的手掌觸到他更為粗糙的皮膚。她想,多麼好啊。沒有丈夫並不壞。 丈夫消失好些年了。那時他在她高大的身軀下鑽來鑽去,躡手躡腳地收拾行李。像小偷一樣拿走了全部值錢的物件。她只當沒看見。她的確沒看見他怎樣背著倆人的所有家當從草地滾蛋的。她只知道一個男人因背不動他的諾言、信義與責任逃掉了。他只能背動浮財,本分的和非分的他統統不辭勞苦地背走了。留給她一間空蕩蕩的泥坯房,那是因為他實在背不動它。簡單極了,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散開與聚合都簡單得不可思議。 那人攏近她。她想,真太好了,她那個小男人從未給她這種鋪天蓋地的感受。 她似乎用馬刷子把記憶刷過一遍,把那個曾叫丈夫的髒東西刷得一乾二淨。一想到幸虧沒和這個一肚子髒念頭的男人白頭偕老,她就高興得想打滾。後來生了個兒子,卻沒活成。這下她與他的關係就徹頭徹尾地拔掉了。與這男人相比,多年前的每個夜晚,她身上爬著的只算條蜥蜴。 馬在狼無聲無息逼近的時候,就知道它們錯了。它們親眼看見兩隻馬駒在生命的最後一瞬還那樣懵懂,它們懵懂著已成了一攤血污,什麼都沒剩下。有只小馬駒逃回來時,肩上垂著一砣肉,跑起來肉顛來顛去,不久它倒在母親身邊。慌亂中,四處是絕望的嘶嘯,它們看見人在狼與馬群間奔走,企圖用她的身體在兩群勢不兩立的畜生之間豎一塊界碑。這個頭髮披散、渾身是傷的女人使它們懊悔而疚恨。它們意識到不能輕易地背叛人。人要利用它們,因此會拼死保護它們,這種聯盟稱不上神聖,卻是牢靠的。而撕毀盟約只能招致災難。在人與狼之間,它們寧可把生殺大權交給前者。馬在這一刻悟到一種類似人類政治的多邊關係。 回到大本營柯丹仍嗅到身上那股帶溫度的氣味。她長得高大,從不敢幻想被哪個男性抱起。而他抱著她一直走,一直走。她想,若真那樣一直走下去多麼好。他愛憐地抱她如抱一個真正的美人兒,那樣走啊走,走過草地與河,走過雪山,然後是幽深而帶些陰森的陌生境地。其實並不陌生,他和她都是由那裡來的,只是從沒有認識過那裡。他抱著她一直走下去,就會顯出他們的原形,那一路可以看見他與她同根的祖先。誰也沒有注視班長的眼睛,不然總有人會發現那兩顆奇大的黑眸子裡仍存留著對無拘束的草地生活的貪戀,是那個在她身上撈掠縱火的人喚起她這種貪戀。在那一瞬間,他抱著她走回了他們古老的草地民族,黎明中微紅的草莖使她看見誰都妄想割斷的血絡之網。此後,當柯丹獨處,就常用雙臂摟抱自己,體味著那場濃霧中散去的歡樂。 沈紅霞領著張紅等三個姑娘于太陽冒頭時出動。她們盲目地在草地上奔到太陽下沉。碰到個男牧工,他說:這算什麼,有次我追馬群追出兩個省界呢。後來有兩個放羊的民族男娃告訴她們:一群馬順河岸向上游去了。 「追。」沈紅霞說。 三個姑娘表示早已餓得不行,是否該回去吃了飯再追。沈紅霞倒奇怪:丟了近兩百匹馬,她們的消化功能還如此良好。 「好吧。」三人你看我我看你,想猜透沈紅霞的「好吧」實質上是贊同還是反對。 「等我們拿了乾糧,馬上來追你!」她們先朝沈紅霞笑笑,又覺不安,嚴肅而惶恐地看著她。沈紅霞倒是微微一笑,獨自掉轉馬頭。 三人知道她笑恰是她不滿或鄙夷的時候。她們看著她騎著紅馬跑遠,發覺她騎馬的姿勢絕頂優美。她與紅馬都像一動未動,只是靜止地在原地縮小、消失。 紅馬的疾奔使逆行的河在沈紅霞感覺中增加了數倍流速。它這樣跑,她什麼也無法看清。兩側景致完全溶進風裡,於是風有了顏色,有了形狀。她緊收韁繩,可它仍不減速。沈紅霞想,它畢竟是匹不隨和的任性的駿馬。這樣想著,它卻忽然慢下來。河灘。 細粉似的淤沙上,有幾隻亂紛紛的淺蹄印,眨眼間,河水便沖掉了它們。天已暗下來。她磕磕馬腹,這下需要它加速,因為方向已確定。 可它像成心鬧彆扭一樣乾脆煞住蹄。她再怎樣催促,它也不肯動一動了。它抖開耷在眼上的長鬃向遠處望著,更像是嗅。河在前方拐了個慢彎,有片柞樹林,樹葉金紅了。紅馬把頭扭向那裡,定住了。 過一會兒,柞樹林裡傳來一聲馬嘶。不待任何指令,紅馬已把沈紅霞載入林子。 沈紅霞一點沒聽出這聲馬嘶的異常。 紅馬卻聽出不妙。它能聽懂那嘶叫中的痛苦。年輕的紅馬這時尚不知曉母馬的生育之痛。它毫無思想準備,一頭紮進紅色的柞樹林,立刻被血淋淋的奇觀嚇呆了。 沈紅霞一看,糟了,一頭母馬在分娩。母馬有氣無力地臥在那裡,腹下伸出兩隻微微彈動的濕漉漉的小馬蹄。血水使一大片發白的草成了淺紅色。 她從未見過任何動物包括人的分娩。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怎樣降臨到那個掛滿獎狀的家庭。母馬善良疲憊的大眼使她心急如焚,卻不知如何來幫助這位痛苦的母親。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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