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雌性的草地 | 上頁 下頁
十七


  其他馬僵立在柞樹林間,母馬叫一聲,紅色的樹林便如滴血般落下深紅的樹葉。那匹雄馬不停地撕扯著樹枝樹葉。它是小馬的父親:一匹粗壯高大的黑馬,鼻樑上有一抹箭頭似的白色。正是它一意孤行導致了這種難以收拾的局面。沈紅霞想,恐怕只有橫下心來試一試了。

  正在這時,有個聲音在她身後傳來:「唔,這可不能瞎來。」

  沈紅霞驚得回過頭,她看見深紅淺紅的柞樹蠕動著,現出一個女孩極小巧俊俏的輪廓。一件黑色軍雨衣斗篷一般全部掠在背後,露出她的削肩凸胸,和一雙直裸到肩部的銀白手臂。

  「它胎位不正。」女子在行地說,「你來了正好,我生怕一個人忙不贏哩。」

  「你幹過這個嗎?」沈紅霞指指血泊中的畜生。

  她點頭說:「你快去洗手!再不抓緊,生出來怕也是死胎了。」她將雨衣蓋在母馬身上。沈紅霞洗淨手從河邊回來,見陌生女子跪在地上,推拿小馬的兩隻後蹄。母馬眼睛微微一閉,顯出極度的信賴。

  其實她獨立操作還是第一次,況且不是順產。但她沉著地指示沈紅霞做這做那。她一面操作一面體察母馬的反應:這樣?這樣?天已很黑,母馬的身形已模糊不清,只能看見它那雙眼睛。她感到盯著她的不是母馬的一雙眼,而是一切生命之母的眼睛。她面對的不是一匹馬駒出世的大門,而是所有生靈的大門。包括她自己,包括天下所有混帳的和傑出的男人。

  小馬駒娩出的半個身子黏嗒嗒的,滾燙滾燙。沈紅霞手撫在母馬身上,感到它蛻皮抽髓般的痛苦。

  她卻不知這劇痛中伴著同等程度的快感。

  而這個跪著的女子是知道的。她全清楚,痛感與快感究竟什麼關係。

  母馬在痛與快感中本能地作出配合。她感到越來越順利。小馬一點一點脫離母體。漸漸地,她將這具精確無誤的生命和盤托出。然後,沈紅霞倒退一步,發出一聲純粹是處女式的傻頭傻腦大驚小怪的歡呼。

  這樣,雌性才真正走完了它的閨中之路。

  小馬臥在母馬身邊,相互打量。誰都不會認識來自自己身體的東西。沈紅霞拾來柴草,燃起一堆黃火。喜悅使她不得分心來注意這女子。不然火光或許會照徹她面目上的罪證,這是張被一座城市都認識過的俏臉。她們在火邊抱膝而坐,幾小時地看著馬駒,看它凝固成形一點一點從母馬腹邊站立起來。

  紅馬第一眼看見的就是血。上上下下,四面八方全是紅色。它呆在那裡始終未動。而那匹黑雄馬卻攪得整群馬不安,當人去觸碰母馬時,黑雄馬突然要吃人似的撲過去,但立刻在人一個威嚴的手勢下退回去,它抬起前蹄猛刨一棵樹,完全失去了馬特有的尊貴與穩重。紅馬鄙夷地看著它失體面的舉動。

  雄馬不停地竄來竄去,把氣氛弄得又亂又緊張。紅馬突然高昂地叫了一聲。它用這極有力量、極富感情的聲音給母馬以安慰和鼓舞。黑雄馬循叫聲望去,頓時被這匹紅駿馬少見的神采與風度征服。之後,每當母馬呻吟,紅馬必與它呼應互答。黑雄馬在這個年輕同類面前由羞惱變得慚愧,由嫉妒變得自卑,灰溜溜地縮到遠處,紅色的樹林從此安靜下來。

  整群馬都靜靜等待、觀望。

  終於,紅馬以它漂亮的肌肉微笑了:它出世了。紅馬心裡出現一種從未有過的感動:這是一匹多俊俏的小母馬!它在母親的舌頭下漸顯出它的毛色。它太美了,居然有著與紅馬相似的深紅皮毛。母馬在用舌頭給它施洗禮。母馬邊舔邊辨認它;在舔的同時將自己的所有權附了上去。

  人們想再次抱抱小馬,母馬卻倏然站起,适才柔軟的身體消失了。紅馬看到火光映照下母馬的樣子多麼威風多麼兇悍。它不惜恩將仇報,不惜以命相拼。與雌性的兇悍相比,剛才黑雄馬的狂暴勁頭顯得多膚淺,多沒來由。母馬從人手裡索回小馬,繼續舔它,舔得很累了,舔得呱嗒呱嗒響。它熱乎的舌頭舔得小馬身上騰起輕微的蒸汽。紅馬感到柔與剛、慈愛與兇殘合成的完整的母性,是所有雄性真正的對立面,是雄性不可能匹敵的。

  之後,小馬顫顫抖抖地站立起來!它那樣鄭重地站立著,母馬再來舔它時,它顯得有些不耐煩了,左右扭擺著頭,一雙大得可笑的眼睛迫不及待地東張西望:與母腹相比,這世界真大得恐怖。

  紅馬見它如此憨態可掬,心裡充滿愛憐。它多希望這是它的孩子,儘管它還十分十分年輕,不見得有做父親的能力。

  紅馬做夢都想不到,它親眼看著誕生的這匹小母馬,就是它的妻子。小母馬正是為它而生,為匹配它而降臨於世。

  很久很久以後,小母馬或許已不復存在,已長大變老而死,而這時我才送它一個美麗的名字,叫絳杈。這名字一聽就不是牧馬班起的,她們只會給馬起什麼「大青」、「麻點」、「白鼻」之類的名字。或者乾脆按馬臀部烙的數目,叫它們「四十五號」、「零八號」。

  為起「絳杈」這個名字我對著空白的格子紙死死想了兩天。開始叫它「絳釵」,後來把釵換成杈,這樣有草原風格。

  我給它起一個好名字自然想它交好運。希望它與紅馬一同去幸福地活完馬的不長的壽數。但我已預感到我不會輕易賜福於誰。我筆下每出現一個生命都是悲劇的需要。這匹絳紅小母馬如此惹我心愛,正因如此,你來看我將怎樣加害於它。

  沈紅霞獨自去找那些馬。牧民說再往前走就出省界了。她此時不知柯丹已將其餘所有的馬趕回去了。她尋馬的日子裡,那個叫小點兒自稱獸醫訓練班畢業的姑娘已在牧馬班立下足。沈紅霞全然不知:她們潔淨的生活已藏汙納垢;那些她厭惡的綠苗已長大,並以魔一般的速度結出第一枝花蕾。

  B卷(上)

  來的第二天,小點兒就給那些葵花苗澆水,大家都默默打量著這個新來的姑娘。前一陣子她跟獸醫來騸馬,她們就為她幹那種活時不害怕不害臊的可貴精神所震驚。柯丹對她說:「也不曉得啥東西,長得瘋快!」

  「是花。」她笑道。

  「鬼的花!」張紅等人冒出一句。

  「真是花。不信來看,快打苞了。」

  柯丹說:「反正見不到它開花的!」

  「為啥呢?」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