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雌性的草地 | 上頁 下頁
十五


  從她坐在那裡脫靴歇氣考慮對策的時候起,就把方向概念給弄錯了。天上無星,夜如一只巨大的吸盤,把她往黑洞洞不可測的腹腔裡吸。她認為自己在朝前走,實際上卻在黑夜彎曲盤桓的腸道內轉了個圈。

  狼像狗那樣坐下來,看著她走進帳篷,很快又走出來,站在那裡半天一動不動。

  柯丹頹喪得一點力氣也沒了,活到三十歲她還是第一次迷路。她騎過牛、馬、驢、騾,甚至老羊和大狗,現在她明白最難駕馭的是自己的雙腿。她沒有武器,只得去拔那個木樁。狼看見她像只熊似的手足並用,隨著木樁拔起,帳篷撒了氣一樣一點點癟下去。狼被她這股蠻力撼動,隨著被木樁牽動的整張地皮搖晃起來。它這才知道她多麼有勁。她可不是那麼好吃的。

  柯丹走了約莫五裡地,停下,嗅嗅,那股騷氣沒了。她隱隱有點不甘心:有了武器卻沒東西可打了。就在她嗅狼的氣味時,嗅到一股極親切的氣味。她俯身去找,終於在灰色的薄雪裡找到幾團馬糞。她幾乎要把這些糞團攬進懷裡。

  再走一會兒,仍是沒有馬群的蹤影,而沿途的糞團卻越來越溫熱。她喔喔地喚,一面東倒西歪地跑起來。軍帽、氈衣被她發著脾氣甩掉了。她累極了,狠狠摔倒下去。一向是跟著馬糞就會很快見到馬群,這夜是怎麼了?!

  當她抬起頭時,突然看見模糊的毛茸茸的地平線上有群黑影,像一直咬緊牙關的天和地一下啟口吐出它們。

  馬靜止不動,望著這個被它們折磨得萎縮掉的女人慢慢近來。

  她生怕它們再跑,不斷「哦呵」著,沒有聽出自己狂喜的嗓音實際上是多麼恐怖。馬祖宗們,我的心肝雜種。她激動得連例行點數也忘了,沒覺察少了一組馬。一匹喜歡自作主張的雄馬帶走了它那一組妻妾臣民。現在它們遠離集體,處在另一種危險中。聽出這意思了吧?我之所以強調「另一種」,自然是暗示你:這一種危險正朝馬群與柯丹襲來。

  就是狼。

  你就沒見過士兵一般協調嚴謹的狼陣。

  它們已撒開陣勢將馬群包圍了,開始的那只狼不過是個密探。狼可以將饑餓的身體拉得如蛇一樣細長柔韌,在深處草叢裡不露痕跡地潛行。

  柯丹這時看見了自己的騎馬,正待騎上去,發現它耳朵硬著,肚皮快速地一鼓一癟。她騎上馬,才居高臨下地看到了極其嚴重的局勢。

  所有的狼端坐著,顯示著它們莊重甚至是正義的勢力。

  柯丹感到這不是她所認識的狼,她也從未見過這麼多行動一致的狼。

  馬群騷動起來。只要它們一跑就會亂套,一個整體就會四分五裂。狼等的就是這個。柯丹極力甩開韁繩,用帶鋼墜的繩頭提醒每一匹企圖背叛集體的馬。但馬越來越難攏,它們看見狼動作了,站立起來,陰沉沉地踱步。幾隻餓極的狼已開始往馬群裡竄,馬跳著、踢著,長長地呼救。柯丹看到馬群在失去理智,一個緊密的集體正在迅速瓦解。

  她奔走于狼與馬群之間,奮力吆喝驅打離群的馬。此時若有一匹馬自私自利,獨個逃生,整群馬就會大亂。馬群一散,母馬腹下的駒子必定暴露給狼。

  狼早就餓急了,這種周旋使它們枯瘦如柴的體內又耗去大量熱能。這塊草地上越來越多的人在驅逐或消滅它們。倖存者被趕到最寒冷最荒僻的地方;狼的地盤越縮越小,幾乎連一塊永久些的合法領地都沒有了。因而狼的兇猛殘忍是被逼出來的。狼也有妻兒老小,任何一隻不兇惡不狡猾的狼都沒有繁衍後代的權利。那種心性軟弱的狼是狼中的敗類。

  終於有匹小馬駒倒下了,它爬起來尋找母親時已是渾身浴血。小馬一瘸一拐地企圖回到馬群裡去,但兩三頭狼堵了它的路。不久它渾身已殘破得不像樣。最後它倒下了,還幾次支起頭顱尋找馬群中它的母親。狼嗅著新鮮的血腥,它們已餓得太久太久。

  柯丹眼睜睜看著小馬在一群狼散開之後便消失了。她的木棒橫掃豎砍,但記記落空,因為騎在馬上位置太高,擊不著敏捷瘦小的狼。再說馬不能理想地配合她,隨她意圖調整方向。因此她的主動出擊馬上變為被動。倒是狼圍住她,你撲我撲,她的騎馬因受傷而尖利地號叫起來。

  她發起瘋來,跳下馬,幾乎砸到狼身上。狼也被她這舉動嚇了一跳,嘩地散開來。等它們再擁上時,她舞圓木棒,周身衣服被狼一塊塊撕碎,一會兒工夫她渾身飄飛起翎毛般的布片。

  她用力過猛,動作過大,力氣多半是無效地消耗了。狼倒是心平氣和,漸漸離她遠了些,像觀眾那樣,冷眼看她大砍大殺。它們只需輪番派一兩隻狼與她纏,其他同夥耐心地等,坐在那裡等這個歇斯底里的女人把最後的體力耗光。

  柯丹不知道自己在狼眼裡顯得多麼呆笨,多麼不明智。

  然後沒有一隻狼上來挑逗她了。它們團團圍著她,封死每個缺口。狼有坐有立,有的輕鬆踱步,看起來很想與她這樣永遠和平共處下去。但為了提防背後受敵,柯丹不得不迅速轉動身體。她實際上是被狼調弄得一個勁原地打轉,這就弄得她反而更累更緊張。她不久就轉得頭暈目眩,這才發現上了狼們最陰毒的當。

  狼看看差不多了,這女人已漸漸不支。一頭狼閃電般從她背後一撲,她未及迎戰,木棒已在慌亂中失落。她靈機一動,抻下別在腰帶上的膠靴向狼砍去,靴子在狼堅硬的頭顱上磕一下,它只覺這帶彈性的武器頗有趣。等她將兩隻靴子都擲出去後,全體狼便精神抖擻地一齊攏向她,正像人群攏向一隻孤狼。

  柯丹想,我這輩子啊!馬啊,逃生去吧!

  既然你猜到會有人來搭救,我就不弄玄虛了。一個男性身影悄無聲息地下了馬,連狼都沒有覺察。他打出第一槍。

  這一槍完全是寂靜的。起碼柯丹一點聲響也沒有聽見。她感到的只是黑夜頓時由固體變為液體,嘩的一下流散開,升出黎明的灰白。

  一隻狼顱骨迸裂了,它所有的狡詐、所有的罪惡念頭一下子流了出來。柯丹胸脯上沾滿它仍在痙攣的思維,它聰明智謀的熱乎乎的殘湯。

  柯丹躺在那裡四下張望,見狼橫屍遍野。它們都死得很安詳,像已經死了許多年。空氣裡有火藥味和血味,但都掩不住一個男性生命的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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