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雌性的草地 | 上頁 下頁 | |
十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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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像她知道自己無論怎樣都能死乞白賴地活下去。她已作為女子牧馬班的一名非正式成員來到這裡,第一眼就看到帳篷前的葵花苗。她沒有鋪蓋卷,幾乎一無所有地來了,但沒關係,她知道自己活得下去。柯丹裁下半張狗皮褥子給她,另一個姑娘給了她半塊氊子。她接受施捨時的風度不會使任何人想到她是個真正的窮光蛋。老杜怯生生地把一件舊棉襖放在她的面前,她當即穿上,作出出洋相的樣子:「這樣的傻大袍一穿真是暖和死了!喂,我穿著肯定像個傻瓜吧?……」她誇張地表現那棉襖對她多不合適,弄得老杜竟害起臊來,似乎自己是拿垃圾打發一位公主。當全體姑娘被她逗樂時,她的眼睛卻在暗暗查點剛得到的這堆東西。她想,行,我呆下來了。 她有厚厚一疊蓋有各式大印的白紙,它們可以任意填寫各種內容。在上個世紀,這個紅色的圓圈可以對任何事物權威性地肯定或否定,它可以不容置疑地證明一個人的身份、歷史、操行及一切。看見了吧,就是這樣一疊帶紅色圓圈的紙,使她不名一文地走遍天下。後來她周圍有了一群人,成了個小小社會;有著社會各種權力機構證明的一夥人便是一個完整齊全的社會。有著紅色渾圓的大印就有了社會的根據。後來他們有恃無恐地行騙行竊。後來他們被發覺,有人叛賣了他們,他們合力把這人結果掉了,就在陽光普照的大街上。 以上是我在多年前對我幾個文學朋友談到的小說的隱情節。我扼要地談完後,一個朋友直言說:不好,不真實。一個少女怎麼能去參加殺人?我說:那是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末,全中國都在稀裡糊塗地出人命。我想朋友們或許淡忘了那個四處血紅的年代。我就把那時一件真實的事件講給他們聽:某條街某個熟肉鋪,一天有一幫男女青年在鋪裡熬糨糊,當然是準備刷大標語大字報。這時他們中的一員突然指著街上一個行人說:他是我們的對頭。很快便捉了他進來,很熱鬧地打,狂歡一樣。一個長得極迷人的少女,不聲不響端起剛沸騰的糨糊澆在那人身上。瞧,多省事。朋友說:想起來了,那時鬧什麼派性,還管大規模地打群架叫武鬥。我說不儘然,每個人心裡都有一片黑暗,但不是每個人都有機會讓它蔓延。它需要某種衝擊力,使法律與理性出現缺口。當時,政治的狂熱便形成了這種衝擊力。另一位朋友說:人在非理性的狀態下,甚至可以虛設一個對立面,然後每個人把自己的罪惡都加到他身上。我說:後來我見到公審這群兇手的相片,貼得滿街都是。我見到那個殺人不眨眼的美麗少女,她在相片上顯得哀戚動人,就帶著這樣一張懾你魂魄的臉容服刑了。 朋友們齊聲問:「給斃了?」 我說:記不清了。好像沒斃,也許斃了。那一撥斃了好多人,記不清。但全城人都記得這個漂亮的小姑娘,誰都不相信她會幹出那樣惡毒的事。據說她有只眼睛是碧藍的。 我關掉錄音機,中止了幾年前與朋友們的那場討論。我得接下去寫小點兒這一節。我捉筆苦思。多年輕美妙的生命,卻容納著老人一般繁雜豐富的歷史——作惡多端,又備嘗痛楚的經驗。 此時小點兒站在一片放蕩的金黃色裡。黑的斗篷銀灰的膚色與葵花組成一幅極棒的畫面。她是聽見一聲響鞭才回過身的,在這之前,她一直把耳朵貼在緊閉的窗縫上。兩位客人是來邀請姑父去騸馬,其中那位粗聲粗氣的女客人是女子牧馬班的班長。姑姑照例向客人抱怨著她的病痛,抱怨一個獸醫的家庭是世上頂不像樣的家庭。只有她隔著窗縫聽懂了她實質上在抱怨什麼。她一次次偷她錢,偷她唯一的靠山——她的丈夫,她都假裝不知,而她卻把控訴藏在一切與此無關的怨言裡。就像她假裝不知她行過凶,把痛惜和恐怖轉化成對她容貌的一味讚美。 她轉臉便看見那個女班長,忽然想起,曾在河邊見過她,那次她手裡也攥著一把多頭葵花。許多天之後的一個深夜,她起床輕手輕腳地穿衣,梳妝,在夜間的鏡子裡和一個女罪犯告了別。接著她走出這三間溫暖而奇形怪狀的屋子。 這個叫小點兒的女子朝黎明的草地走去。首先與她照面的是一枚潔淨的頭顱白骨。她軍雨衣寬大的下擺把沒脛的草刷拉刷拉地掃,驚動了那種叫「地拱子」的草地老鼠,把它們出賣給一隻跟在她身後飛的鷹。這個場面你是熟悉的——這就回到了本故事的開頭。現在你知道這個投奔草地的女子叫小點兒,你也對她的滿腹心事有所瞭解。你已看見了她美妙的面目,迷人面貌似聖潔的身體,以及沾滿污漬的靈魂。 她與白骨裡盛裝的靈魂不可比較。 她執拗地往草地深處走。連那位兼任她姑父的情人也未將她挽留住。他騎上馬,快快僵立,看她走下了坡,被草淹沒了。 草地一波接一波。草已不青,也不潤,草尖結出黃色的穗,風吹來吹去,就有了一波接一波泛金色的、微乎其微的浪頭。太陽由紅變紫,漸漸發出淡藍的光。於是凝重的草浪在冷色的太陽裡如同植物的沙漠。 她將怎樣去活,我不知道。草地太大,她隨時可能逃出我的掌握。我只告訴你結局,我已在故事開頭暗示了這個結局,她將死,我給她美貌迷人的日子不多了。 柯丹的雙腳越走越厚。她脫掉膠靴,用皮腰帶拴在腰上。因她從小騎慣各種牲口,一雙腳未得到有效的發育,長得寬大扁平。這樣的腳使她的步態很像那種帶足蹼的動物,搖搖擺擺給人的錯覺竟雄赳赳的,誰也想不到她步行比任何人都吃力。起碼在狼眼裡,她是個不易冒犯的龐然大物。 這只狼已跟了她很久。當柯丹坐到草地上脫膠靴時,已明白有狼在跟她做伴。也許有兩隻,但絕不會是三隻。三隻狼聚了頭,就不會那麼辛辛苦苦一路跟著。三隻狼就可以將她固定在一個方位上,起碼斷了她三個方向的生路。她坐在那裡定定神,又四下看看想找根木棍。狼滿懷希望地核計著她:多大一堆肉啊,簡直夠吃一生一世。柯丹後悔了,該背上槍。尋馬心太切,竟敢深更半夜空手在荒草地上闖。用腰裡的一把短刀來對付狼是不中用的。它會躲過這把玩具似的小匕首。雖然她力大無窮,夠狼累一陣子,但她不敢肯定自己肯定不吃虧。從古到今,草地上只有狼咬人,而沒有人咬狼。 但她膽怯不得。狼都是精,揣摩得到人的心思。其實人很少有活活被狼咬死的,除非整群的狼。人往往在狼張嘴之前主動放棄了搏鬥權,在狼從容不迫撕下第一塊肉時,人的一切生理功能和力量尚存,只是失了魂,以及被魂帶走的意志。 狼從她一側轉到另一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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