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雌性的草地 | 上頁 下頁
十三


  姑娘們嘻嘻笑起來。那倆人跨上馬,張紅等忽然來了興致,對他們說:「民族同志唉,向你們學習向你們致敬!……」

  倆人堵住冒血的鼻孔問叔叔:「她們對我們說什麼?」

  「她們說:祝你們牛馬羊群都發瘟!」叔叔認真嚴肅地翻譯。然後他回過頭,遠遠看著無聲無影在草地上跑著的紅馬。他謎一般的假眼裡映出一團紅色的謎。

  叔叔知道紅馬周圍已潛伏下多少敵人。不會有好結果的,他想。姑娘們正想把剛才的事告訴他:那倆人出驚人的價要搞走紅馬。他制止她們說:「我一路跟著他們來的。」他又把槍瞄來瞄去。沈紅霞吃驚地發現,他是在瞄準紅馬。

  兩個漢子已走遠,回頭什麼都看不清了:帳篷,人。但還能看見那匹紅馬。他們從百里以外專程為紅馬趕來。說了很難讓你相信,在草地的那一隅,也存在著一匹極優秀的紅色駿馬。一切特徵都與這一匹完全相同。倆人中一個是精詐的馬販子,一個是高超的馴馬手。他們就是那匹紅駿馬的主人。因為他們有一匹高貴的馬,他們就是那一帶的高貴者。再往下說你更不相信:他們傾家蕩產來買這匹紅馬,是為買下它就殺掉它。因為他們古老的原則不允許草地同時活著兩匹同等傑出的駿馬;有了這匹,那匹的價值就貶了一半。

  「怎麼辦,哥?」馴馬手問。

  沒有回答。馬販子痛苦地猛扭過臉。這是真正的雄性的妒意,比在任何一個絕色女子身上體現的要強烈百倍。

  柯丹與毛婭老杜趕著馬群往高地走。隨著夏天到來,低處草地的水窪裡開始滋生一些小生物,它們會寄生到馬身上使馬群掉膘或接二連三地倒下。

  因此必須把馬往乾燥寒冷的高地趕。草地妙就妙在這裡,高低層次頗多,形成若干小氣候,每個海拔層面,都有自己的一層天。僅幾裡路之隔,柯丹她們這塊草場卻飛著蠓蟲般的小雪,透過雪看另一塊地域的陽光,明亮得晃眼。熬到第二夜(一般說來她們三天三夜換一班),三個姑娘直挺挺地坐著睡著了。

  半夜柯丹被凍醒,跳起來便喊:「日你先人咋睡著了?!」

  老杜和毛婭的臉被愧作與倦意弄得一團糟。老杜兩隻緊攥在槍管上的手凍僵了,像兩隻雞子的爪爪扣死在槍上。她自己用嘴去咬,說一點也不痛。沒及時續柴,火早熄了。馬燈半明半暗微微發出稀髒的紅光。柯丹提馬燈正要出去,突然發現這頂出牧用的三角帳篷被撕了很大個口子,裝料豆的麻袋被拖了出去,不僅空癟了而且被咬得千瘡百孔。柯丹大罵著鑽出帳篷,頓時不罵人了。因為偌大一群馬一匹也沒了,連三人的騎馬也不知怎麼夥同馬群溜掉了。馬就用如此狠毒的方式來懲罰她們的失職。

  雪停了,雪地上卻未留一個蹄印。

  老杜與毛婭相互攙扶,徒步走回放牧班大本營。沈紅霞與張紅李紅趙紅正在縫補帳篷,因為帳篷一夜間出現無數密密麻麻的洞,似用某種原始的或先進的利器捅的。來者不厭其煩地精心割出一個個三角形窟窿,早起一看,帳篷猶如翻起一層鱗片。老狗姆姆(現已給它取了名)嘴上被套了只羊皮襪子。

  「是有人想偷看我們抹澡?」一個姑娘問。

  沈紅霞說:「可能吧。」

  「恐怕是想搞走紅馬……」

  「可能吧。」沈紅霞這些天一直把紅馬拴在帳篷裡。

  「會不會……有人想整①(在當時知青流行的語言中,「整」即姦污、猥褻。)我們?」

  沈紅霞用一個嚴厲的眼神制止她們問下去。她朦朧感到,有那麼個東西,自她們走進草地,或許是從大批學生從城裡開來那時,就盯上她們了,無所不在卻又不那麼具體地隨時表示著它的敵意。有時,在好端端的空氣裡,她會突然嗅到一股氣味:一股草原男性濃重的氣味在這時一飄而逝。

  她們這時都停了手裡的針線,看著金紅色的早晨走來兩個落荒的人。

  她倆合披一件膻臭烘烘的氈衣。因為長途跋涉了大半夜,因為四十二碼的長統膠靴不合腳,倆人踩碎一腳血泡。

  「沒到換班時間怎麼就回來了?」張紅李紅趙紅問,「馬呢?人呢?班長呢?」

  沈紅霞什麼也沒問就明白出事了。毛婭開始沒頭沒腦地講馬群無緣無故地消失,淚水在她虛腫的臉上慢慢地淌。等她說完,老杜從懷裡掏出一隻皺巴巴的手,凍得又黑又硬:「看,從昨夜裡它就變成這樣了。」她鄭重地說。

  在倆人啃冷包穀粑的時候,沈紅霞跨上紅馬。

  寫到這裡我吃了一驚,因為我聽見一個聲音在門外輕喊:「喂,要想看看沈紅霞和紅馬就快出來!」

  我迅速打開門,卻只見一個紅色的影子在視覺裡劃過。我知道,這就是我要的效果。

  然後我看見了他,剛才那聲喊顯然是他發出的。逆著光我看不清他的模樣,憑感覺我已明白他是由從前年代走來的人,整個形象帶有歲月剝蝕的痕跡。這時,我看見他嘴裡有什麼東西一閃。我立刻想到我描寫過指導員叔叔的銀門齒。

  「我早曉得會有這一天。她們在這裡呆不長的。」他的喉音讓我想到草地正午的風聲。「你看,兩百匹馬跑得一匹不剩。」他的話沒有任何情緒傾向,「她們闖了禍就會乖乖地退出草地。」

  「要不退呢?」我想他的預見總不見得會改變我小說的梗概。

  「不退?那你就看著她們一個個死在這裡吧。」他的話使我渾身一悸。

  再想跟他討論點什麼的時候,他已掉頭往從前年代走去。巍巍峨峨地晃。我說:「你是幫她們找馬群去嗎?」

  他不答我。走得越遠他就越顯得黑暗,最終成了個黝黑的赤身的小男孩。

  小點兒知道她的花會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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