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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A卷 (下)

  老母狗在幾個月後為女子牧馬班生下一窩小狗,一共三隻。其中兩隻十分漂亮,以至人們懷疑他們是否真來自這個醜極的母體。那一切發生在幾個月之後。現在母狗獨自坐在帳篷外。從一來到這裡,它就很自覺地與人劃了界限,即使外面下雨下雪,它也從不進帳篷。它已記不清自己生養過多少兒女,所有兒女都長成了最出色的狗。傑出的狗們一旦從人那裡獲寵,便再也不認識它這個糟透的母親。它只能永遠在自卑與欣慰中暗暗懷念它們,在自慚形穢中偷偷驕傲。

  它的皮毛被露水濕透,它仍一動不動。它把自己忘了,人們也忘了它。第一天來到這裡,眾多不友善的嫌惡的目光使它想鑽進帳篷,把自己藏起來,但它立刻明白,帳篷不是它去的地方。讓這只老狗悄無聲息地活著吧,直到它生出三隻引人注目的狗崽,那時你再來注意它。接下來先聽我講重要的事。

  其實沒過多少日子,小點兒悄悄撒下的葵花籽全發了芽。頭天晚上土壤還沒任何跡象。天麻麻亮時三個姑娘張紅李紅趙紅,結伴起來解手。三人臉朝三個方向,背對背,這是她們露天野地解手帶有防禦性的陣形。蹲了一會兒,其中一個姑娘突然覺得有什麼異物從土裡鑽出來,觸得皮膚癢。她沒在意,趕馬蠅那樣揮手撣撣。可另兩個姑娘也發現不對勁了,她們掉頭一看,這才發覺原先空白的地上長出一片密密的綠芽。這片綠東西令人頭皮發麻,簡直像大地突然生出的一塊綠茸茸的皮膚病。在她們仨愣怔的工夫,綠芽又往上冒了一截,整塊地凸突出地面。還是那麼密那麼一刷刷齊。三個姑娘提上褲子,心裡恐怖著蹊蹺著,嘴上卻說這苗苗兒長得怪美,咱們找別處蹲去。

  沈紅霞一見這塊綠茸茸的東西就有種生理惡感。「這是什麼東西啊?!」

  「不曉得。剛才還沒得,一下子冒出恁大一片!」張紅說。也許是李紅或趙紅說的。我從來不費神把這三個姑娘區分開,尤其她們又愛相互換穿衣服。你也權當她、她、她,不知誰複製了誰,反正三個等於一個,一個等於沒有。在任何集體裡,這種等於沒有的人都大量存在。但關鍵時刻,這些等於沒有的人卻會變成砝碼,隨便加到天平的哪一邊,便會改變天平的傾向。

  沈紅霞是被她們的大聲議論驚動的。每天早晨人們醒來時總見她披著大衣捧了書在低聲地讀。她們發現她用一種她們完全不懂的語言在讀,聲音低沉優美,有一次,毛婭竟被這完全聽不懂的語言打動了,流起淚來。有人偷偷看過堆在沈紅霞床上的書,而書上的每個字她們明明都認識。沈紅霞的鋪有一半是層層摞放的各種偉大書籍,這樣她睡覺的面積只有其他人的一半。沈紅霞拿了鍬來,這時它們已長到半尺高了。張紅等也隨著拿來工具,幾下把苗給鏟了。唯有柯丹一早起來對這片苗讚歎。但她臉也顧不上洗,朝嘴裡抹一口牙膏,誰聞起來都誤認為她刷了牙的。她匆匆出牧去了。叔叔到任後,將一個班分成三組,分批跟馬群遊動,不必全班都被馬群牽著跑。

  柯丹臨上馬前吩咐不許踐踏這些苗,因為她認為如此長勢不幾天就能長成一片林子。她沒想到她剛走,沈紅霞就把它們摘掉了。張紅等人拿不定主意:若班長回來為這事跟沈紅霞衝突,她們該向著誰。

  而柯丹出牧碰上了意外,沒能按時回來。她與老杜毛婭究竟出了什麼事,那需要專門時間來講,現在只告訴你,等柯丹千辛萬苦地回來那天,綠苗死而復生,仍在那片土地上戰戰兢兢地立著。

  柯丹率領的那組人出牧後,其他人在大本營讀語錄、開會和睡覺。這三件事搞得她們不出牧也照樣繁忙。一天沈紅霞在會上發言,檢討自己未及時給馬喂鹽,讓馬去拱硝土,結果好幾匹馬都吐出生銹的爛銅錢來。想想看,馬把這種東西吞進肚子是多危險的事。大家很感動地看著她瘦下去的臉,因為她一連兩三天都在辛辛苦苦解剖馬糞,最後在那塊含鹽的硝土裡挖出一大串鏽變了形的古銅錢,才算放心。沈紅霞剛剛發言結束,突然聽見紅馬叫,紅馬是不輕易叫的。

  跑出去便看見兩個大塊頭牧人圍著他轉。他們彎下腰想看紅馬腋下,又吐口唾沫在它身上抹抹,看皮毛的光澤。倆人不斷地相互遞一個貪婪的眼色。

  「別碰它。」沈紅霞低聲道。

  倆人吃一驚,然後嘟嘟囔囔說了一串夾生的漢話。大意是說紅馬是樣子貨,其實一錢不值,還有兩個重大缺陷,是沒有影子沒有蹄音。沈紅霞冷傲地一聲不吱。

  「它是壞馬。沒有人會要它。」倆人中那個樣子更歹毒的笑道,「不如把它賣給我們。」

  沈紅霞說:「你掏多少錢買?」

  那人脫口而出:「三千塊。」

  「壞馬是三匹好馬的價錢,硬是你同志瘋了!」另外幾個姑娘插嘴,一面格格笑。沈紅霞打了個嚴厲的手勢使她們一下子扳住了臉。沈紅霞想,叔叔果真預見對了,養匹好馬的惡果開始顯示了。

  那倆人自知失口,窘迫地拔腿就上馬。但不大會兒又轉回來,對她們喋喋不休地忠告起來:這匹紅馬教好就好,教不好早晚是挨刀的貨。

  「你又給好多錢嘛?」有只蚊子在沈紅霞眉毛裡叮,但她威嚴地一動不動,看倆人四個巴掌飛快地翻:三千五、四千、四千五。最後一隻汙黑巨大的手痙攣地又打開,幾乎推到沈紅霞臉上:五千!

  沈紅霞見這只巨掌在她面前僵住,讓她目光順著每條泥汙的手紋走了一遭。她對著這只什麼都幹得出來的手,斬釘截鐵地說:「妄想。」那只手如落日後的黑百合一樣萎縮了。

  「它是軍馬,懂嗎?軍馬。」沈紅霞說。倆人咬碎牙似的哼一聲,既痛苦又兇狠。這時叔叔忽然出現了,不知他從哪裡冒了出來。他橫著臉站在兩個牧人面前,銀牙一閃一閃。他用當地話問:「你剛才說句什麼?」

  倆人答道:「說她們該挨球。」

  叔叔點頭道:「不錯,還老實。二句又說什麼?」

  「說她們該挨驢子日。」

  叔叔突然出手,將兩個身量不亞于他的漢子一左一右擊下馬。他們爬起來就向叔叔撲,卻見洞穴般的槍口已等在那裡。姑娘們靜靜地看著叔叔用槍把一人給了兩下,才問:「指導員,他們剛才講了啥?」

  叔叔說:「說你們長得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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