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雌性的草地 | 上頁 下頁 | |
十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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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叔說著往草地上一躺。他說這片草地很古很古的時候就為好馬殺冤家,能殺到人死絕。因此明智的牧人唯一保全自己的辦法就是把這種馬殺掉。「你當然不肯殺它。要想留住它你得讓它只認你,旁人挨都挨不得。你不能讓別人騎它喂它,讓它只跟你親,讓它只熟悉你一個人身子的氣味。你曉得啥辦法才讓它記住你……?」 「拿洗腳水喂。」 原打算把道理講得再複雜再玄妙一點,聽沈紅霞一語道破,叔叔立刻抿緊銀牙。緊接著一揚手臂,「啪」地打了只大馬蠅,打得連點渣渣也沒了。兩匹馬不知發生了什麼,拔腿就跑。沈紅霞哦呵哦呵地喚,喚不回。叔叔不慌不忙,掏出個精緻的「拋兜」,拾塊石子拋向紅馬。他知道打灰馬沒用。只要有兩匹馬,劣的那匹本能地臣服優的。馬極有自知之明,也極有等級觀念。果然紅馬煞住,灰馬跟著便調頭了。傍晚歸來,他們不再是倆人倆騎,又多了條狗。 狗來自一個牧村。是條母狗。很老很不怎麼樣的狗類的生育機器。只知道一窩又一窩地下崽,肚皮和奶子在草地上拖著。不過它的狗崽卻十分體面,額寬胸闊,識貨的叔叔一看就釘住狗主人討。他用一種沈紅霞聽不懂的民族方言與對方談判。 牧人搖頭說:「除了你拿那個來換。」他用手比劃個小方塊。 叔叔知道他們迷戀一切科學產品,尤其小半導體。「你太貪啦,爺們兒。」 牧人說:「那你把它們的媽媽拿去吧,白拿。」 「就是醜死人的老母狗嗎?」叔叔嫌惡地起身就走。 牧人卻追著他說:「你把它帶走吧,不然明天我就要殺它了!」 「殺了它慢慢去啃吧。」叔叔示意沈紅霞上馬。 牧人開始哀求:「它是條好母狗,你要了吧。它下過一百多只好崽崽呢!」 等他倆跑出五六裡路,叔叔抽出手槍對沈紅霞說:「有狼!」他並不回頭,只放慢馬。過一會兒又把槍塞回腰裡說:「不是狼。」 「你咋曉得?」 「狼有狼的步子。」他仍沒回頭,勒住了馬。這時沈紅霞也聽見沙沙的草響,使勁瞅,草叢裡果真有團灰褐色。她咬定是狼。 「不是。」叔叔煩躁地說。 他其實已搞清了,就是那條母狗。「快跑!把這只晦氣的老貨甩掉。」叔叔說。 跑一段叔叔拔出槍:「日他八輩先人,硬是甩不脫你嗎?!……」 沈紅霞回頭一看,果然見它以原有的距離尾隨著,吐出冒汗的舌頭。一張巴結乞求的老臉。叔叔跳下馬說:「你要不追還能多活半天。」他走過去,朝狗瞪圓真假兩眼珠。這狗無賴似的追他,讓他又冒火又噁心。狗害臊地垂下頭,為自己又老又醜毫無價值感到很難為情。 狗不知道人手中的短短的鐵傢伙意味什麼。但當叔叔「嘩」地上了子彈,從這熟悉的聲音,狗明白了它的意味。原來它無論追隨誰都得不到救赦;沒人肯收留它,走到哪裡它的下場都一樣。 就在叔叔手指鉤住扳機時,老狗突然坐下了。仔細瞧,不是坐,而是跪。再仔細瞧,它非坐非跪,以一種奇異的姿勢呆在那裡。它沒有逃。沈紅霞見叔叔愣怔許久,又退了子彈,走回來,真眼像假眼一樣失神。她不知他為什麼忽然改了主意,把狗帶回了牧馬班。姑娘們指它問:那是什麼?叔叔說:廢話,狗哇。大家齊喊:哎喲喲,快別讓它往帳篷裡鑽。她們打量它,所謂狗就是一張狗皮和一堆晃來晃去的奶子。 就在勾動扳機的一刹那,他感到手指僵硬而無力。老母狗那姿態讓他每回憶一次都會戰慄。它就那樣半跪半蹲,抬起兩隻前爪,像個不知羞恥的女人袒露出整爿胸脯。它以這姿勢讓人驗證它的身子;以這姿勢告訴人它不願死,它生兒育女的使命尚未結束。叔叔覺得他槍口下不是一隻狗,而是某種精靈的附著體。老狗渾濁無光的眼定定地看著他,從那裡面可以看見它忠實善良無怨無艾的一生。狗袒露著懷孕的胸腹,那上面的毛已褪盡,兩排完全鬆懈的乳頭一律耷拉著,顯出母性的疲憊。叔叔的槍在手裡軟化,他感到子彈已在槍膛裡消融,在這樣的狗的胸膛前,融成一股溫乎乎的液體流出來。他認為自己得到了某種神秘的啟示。老母狗這個姿勢不是奴性的體現,恰恰是莊嚴,是一種無愧於己無愧於世的老者的莊嚴。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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