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雌性的草地 | 上頁 下頁


  獸醫掐滅煙蒂。滿是血污的白大褂使他對自己的職業發生懷疑:他幹的不是什麼治病救命的行當,而是最下賤最慘無人道的屠夫。這種感受也同樣被他無數次重複,重複得毫不新鮮、毫無刺激。看來人要在這種血腥生涯中不瘋不死,全憑一顆麻木不仁的健全心靈。他之所以不顧妻子的反對,將一手高超的技術傳授給侄女,就是因為他看中這女孩天生一顆合格的心。馬渾身發抖,脖子拼命拉長,看上去十分僵硬。馬叫他是向來聽不見的,不願聽就完全可以聽不見。

  「馬叫得太駭人了!」老杜雙手堵耳,滿帳篷打轉。「我要死了!再聽馬這樣叫我肯定要做噩夢!我的媽!……」兩個姑娘在相互搔癢,這裡的蚊子專叮人生毛髮的地方。她們把手都伸在對方頭髮裡猛搔,心想:癢癢這東西讓別人的手一搔就成了幸福。她們斥老杜:「你不能安生點嗎?」

  「我要死啦!」

  「那就好好去死吧。」

  「我會做噩夢你們曉不曉得?」

  她做夢的本領很大,夢中她遠比白天能說會道,這點大家深知。這時柯丹進來,她正喊著幹不了這牧馬班了。

  柯丹來取烤好的豆餅。她順手抓起一塊滾燙的豆餅砸到老杜腦殼上。「又不騸你,你嚎什麼嚎!」

  老杜哭起來。沒有聲音,嘴卻張得很大,由此往裡能看見黑洞洞的食道。還有兩塊鮮紅的扁桃體,隨著她的喘息一明一暗,柯丹細細看她一會兒,說:「你們幾個,讀語錄!」然後指著老杜:「杜蔚蔚,我警告你:讀語錄你再哭就是反動!」她聽著她們嘰裡咕嚕地讀起來,心裡很滿意。有人公開提過意見:班長不會領導人只會領導馬。去你們的吧。老杜立刻不敢再哭。

  杜蔚蔚想,這夜裡不曉得會有什麼樣的夢來折磨她。當夜,她本人倒比以往睡得安恬,可其他姑娘全被她嚇哭了,因為她在沉睡中突然發出一聲逼真逼真的馬嘶,比真的馬叫得更淒厲更瘮人。

  小點兒總算以最近的距離觀察了這頂插旗的帳篷。她看見了帳篷裡整齊而清苦的環境佈置。她看見她們低垂眼瞼端坐,用一種奇怪的語言誦讀。她想聽清她們讀的是什麼,但她們已嫺熟得字字含混不清,那聲音顯得人多勢眾並十分遙遠。傍晚,她看見一桶類似飼料的飯食放在那裡,她們整齊地排好隊,先是唱歌,再是依次去那桶裡舀飯。她看見她們有些傻呵呵的臉上有種單調的快樂情緒。

  騸馬那天,叔叔帶著沈紅霞去了其他幾個放牧連參觀取經。一個放牧連有三個班,其中兩個班牧犛牛或新西蘭羊,只有一個班牧馬。叔叔吸紙煙吸煙袋也吸鼻煙,只是在打噴嚏時需用手托那只假眼。他談了許多情況,惟不談他自己,沈紅霞問起他身世時,他露著兩顆銀牙東張西望。沈紅霞想,這問題在當今時代怎麼能含糊呢?杜蔚蔚起初也裝啞,後來還是想通了,某天突然興致勃勃地對大家說:告訴你們吧,我爸媽手拉手跳樓了,跳到樓底下兩個成了背靠背坐著,我們還以為他們沒死成呢。沈紅霞決心再問一次,叔叔卻玩起槍來。實在沒東西可打,他就去瞄準一隻馬蠅。

  所有人都問不出叔叔的實話——他的父母、家庭,以及叔叔這怪名字的來由。從他一窮二白的檔案上你也查不出什麼。我可以給你看他的檔案,二〇〇〇年以前的人只有沉甸甸的檔案證明他的存在。這上面的記載是:叔叔。男。年齡:空白。民族:空白。籍貫:空白。家庭成員:一大塊空白。入黨志願書上他的履歷證明人是他們的團政委,假如他作為一個壽星活到現在,他會煩躁地告訴你:叔叔就叫叔叔。一個在雪地裡的光腚小子,你指望他有什麼曲折背景。他當時一絲不掛,只告訴我他名叫叔叔。假如他身上有根布條,我們也能研究研究。後來發現他只有一隻眼,不過槍打得神,跟現在帶瞄準器的槍一樣,我也就不在乎他幾隻眼了,收他當了兵。

  叔叔的整個歷史背景就是一個光身的、渾身黝黑的少年在雪原上走啊走。

  其實我告訴你,對叔叔歷史最清楚的是這一帶的狼們。在惡狼的龐大王國中,它們談到叔叔,就好比從前的人們談到惡狼。狼與叔叔是世仇。一般想掌握某某的材料,你就到他仇人那裡去搜集,仇人對仇人的瞭解勝過友人,這是古老的普遍經驗。

  讓我們回到從前年代的這個故事上來。

  現在這一男一女下了馬,因為他們與馬都需要吃點喝點了。馬在一條小溪邊飲水。溪上有幾截斷斷續續的彩虹。這草地隨便哪裡都能瞧見彩虹。

  叔叔比較著自己的灰馬與沈紅霞的紅馬:兩個形狀不同的馬屁股。他說:「你要當心。」

  沈紅霞嚇一跳,扭臉看他。「養匹好馬就是養個禍害。這匹紅馬已經名聲在外,早晚是起禍。」叔叔陰沉沉地說,「你沒覺得它紅得不對勁?要是我,現在就把它一槍打死。」說著,他真用手槍在紅馬背後瞄來瞄去。

  沈紅霞幾乎以身體撲過去堵槍口。

  「你放心。要真打什麼我從來不瞄。」叔叔說。「應該馬上打死它。兩天你就明白了:留這匹千好萬好的馬一點好處也撈不著。就因為它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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