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雌性的草地 | 上頁 下頁 | |
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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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你每天洗臉洗腳嗎?他的神色詭秘起來。面孔湊近反而成了一團謎一樣的黑暗。你們女知青天天洗臉洗腳還洗下身,我曉得。那些洗過的水不要倒掉,喂給馬喝。你的氣味都在這水裡。用這水喂大的馬偷都偷不走。 沈紅霞聽怔了。他一直看著帳篷外,女子們終於在草叢裡找到了獵物,暴烈的太陽照著她們手裡肥大的血淋淋的馬雞。但她感到他另一隻眼在對她察言觀色。這隻眼的監視是實質性的,令人無法逃遁。 叔叔拾掇馬雞並不拔毛,而是連毛帶皮整張撕下。刷的一聲,便露出一個乾淨的半透明肉體。整個帳篷靜悄悄的。 柯丹與叔叔騎馬回到場部。他們要找的那個獸醫不在,他妻子說他到各連給畜群打飛針去了。打飛針是極棒的技術,要在奔跑的畜群裡東飛一針西飛一針地注射疫苗。獸醫的妻子向他們介紹著他們頂內行的事。獸醫的妻子躺在床上,被子是空癟的,裡面似乎沒擱置什麼實體。獸醫家一間大房隔為三間小房,格局亂七八糟。牆壁與天花板裱糊得很花,一律用的畜類生理解剖掛圖。於是心肝、腸胃、腎、脾、淋巴,諸如鮮豔的內臟更襯得獸醫妻子面無人色。這屋門窗緊閉,在牆角寶書台的塑料領袖像旁邊,薰了幾根衛生香,反弄得氣味十分複雜了。 這女人害著某種說死就死的頑症,但也有可能麻煩百出地活下去。令兩位客人最費解的是,她在室內床上躺著,卻戴著一隻灰濛濛的口罩。關於這點,她一點解釋也沒做。 走出獸醫家,柯丹突然發現房後有一大片金色的向日葵,長得特別茂盛特別擁擠,蜂子在那上面結成嗡嗡震耳的一團雲。 這時,一個靈巧的身影出現了,手裡拿著一枝多頭葵花。 柯丹見叔叔已騎馬走遠,便抽了很響的一記虛鞭。柯丹估計這身影她曾見過。果然,響鞭使她回了頭。一看,正是她。 關於她侄女的來龍去脈她不比旁人知道得更多。有時當這個美麗的小女子乖巧地走近來,她會感到她是個喬裝打扮的陌生人。她躺在床上閉眼佯睡,聽著屋裡輕盈地走著一隻小豺狗。這天她終於猝不及防地睜開眼,想看看她到底是什麼、是誰。對方卻早有準備,在她睜眼前她的眼睛已預先埋伏在那裡,她剛睜眼目光已被截獲。她嚇出一身虛汗,忍不住問道:「你是誰?」 侄女寬容地笑了,把這當作一個垂死病人的神志迷亂。「么姑,你醒啦?」 她用更清醒的聲音說:「別過來!你到底是誰?!」她卻已坐到了床邊,微笑中流露她善解人意、抑或是狡黠的天性。 「么姑,食堂在分羊肉,錢在哪裡?」 她心慌慌地看她從抽屜裡拈出一張鈔票,又見她將鑰匙和鈔票一齊在她眼前亮一會兒,讓她看清她確實沒做什麼手腳。她想剛才她或許什麼也沒說;那種突如其來的審問或許只是她的臆想,不然侄女不會依舊自如。要真那樣問了,她總會有點反應,總不會沉著厚顏到這個地步。 當初侄女怎樣像討口子一樣捱上門來,她還記得。那樣愣愣地就抱住了她,並從她身上嗅出了一脈相承的血味。這股血味證明了她想賴都賴不掉的親族關係。一年前,她就這樣認下了這個與小時判若兩人的侄女,後來,才隱隱感到自己輕率。再後來,一種生疏感出現了,與初始的親熱激動相比,這種生疏顯得十分真切。她還記得巡診出門多日的丈夫那天突然回來了,侄女叫他一聲姑父,他點點頭。她問丈夫:「看我侄女有點像我不?」獸醫馬虎地看看她們說:「有點像。」她當時對丈夫的冷淡敷衍感到詫異,現在想來,那正是三個人異常關係的開始。 她忽然拉住侄女搭在床沿上的秀氣而不潔的手說:「你姑父清早走的?」 侄女說:「不曉得啊。他走的時候我恐怕還沒睡醒。」 她看著謊話連篇的侄女,溫和地點點頭:「去食堂買羊肉吧。」服下鎮痛劑後還有一點清醒的間歇,她抓緊時間再看她幾眼。然後她斷然喝住已溜到門口的侄女。 就在侄女回首的瞬間,她看清那夜間不寐的黑暈顯著地圍罩了這雙俏麗年輕的眼。她一下明白了。該死的,該死的無視天條的東西。 小點兒倚門而立。在聽到她喝「你別走」的同時,她明白真憑實據已在這個垂死女人的掌握中。十分鐘前,她為她端茶喂藥,那時她已清楚事情不妙。她差不多看見她在肮髒的口罩下怎樣對她咬牙切齒。然後她拉住她的手,那樣子,就像捉出一條蟲。 這一屋子顛顛倒倒的臟器令她頭暈噁心,一年前她初走進這房子時的強烈不適,再度出現了。 「你過一會兒再走,我有話問你。」病人說。她答應著,然後返身關門。並沒有原先設想的慌亂狼狽,她想,偷情和偷錢這兩件事我都得一賴到底。美麗的女子開始獰笑。 實際上她並沒有獰笑,紅豔豔的嘴唇仍粘著一如既往的溫存。僅這溫存就能殺死一個人,一個對手,何況快不中用的對手。開始吧開始吧。一把刀在三條命上拉來拉去總算要拉出結果來了。我只想聽聽你打哪兒搞到了那對狗男女的罪證。你在你男人身上尋見過一根長頭髮嗎?你去嗅過那女子的內衣嗎?…… 女人看著侄女在短短的四五步路中走啊走啊。丈夫是從她來之後開始酗酒的,酒後他那樣嫌惡地看她,然後宣佈她必須戴上口罩。酒醒他驚訝地問:你在家裡戴什麼口罩呢?快給我摘下它。她不肯摘,因為她牢記他醉酒時的真話:我真怕看你粉紅色的牙花子,你這副臉要我受到什麼時候啊?!後來,她習慣了,人前人後只有戴上口罩才感到自信。有次她去照牆上有點失真的鏡子,頓悟了丈夫逼她戴口罩的真實心願。她發現被口罩遮去了醜陋的下半部臉後,便有了與侄女相像的眉眼與典雅的前額。再後來,她自覺自願連夜裡睡覺也戴著口罩。唯一難辦的是吃飯,因此吃飯時夫婦倆賊似的相互躲避。 現在侄女在朝她走。她突然想到:毫無證據啊。沒有證據是她拒絕正視證據,眼看要捉住證據時,她就服下超量的鎮痛劑,把證據放走。於是,這個善良的蠢女人只好在自己寬容的美德中自作自受。她明知道自己正置於倆人的慢性謀殺中,卻無力反抗,反而只求他們下手爽快,別讓她在靈魂的淩遲中痛苦延壽。 「把我的枕頭整一下,孩子。」她突然這樣稱呼侄女,弄得事情變了質。孩子?!她沒想到自己會這樣真誠而動情地叫她。這一叫打亂了她自己的計劃,也打亂了侄女的對策。這一叫把兩個都耽誤在這不明不白的局勢裡。她哭起來,眼淚立刻使灰黑的口罩吸飽水分。 她哭得直噎氣。侄女想,你可別死在我懷裡。「孩子,你說說看,我為什麼不死呢?……」她誠心誠意盼著那天:眼一閉,使三個人都大大鬆口氣。 小點兒一次次刺探草地正是為此。離開這房子,離開這個半死不活的女人。這是小點兒在姑姑痛哭流涕詛咒她自己那天逐漸成形的念頭。 與獸醫同來的還有個女孩,披件寬大的黑色軍雨衣。他對柯丹說:「她是我的助手。」柯丹瞅著她色彩各異的眼睛,心想,長出這種樣子來總有原因,總有什麼不妙的原因。 所有女孩都躲在帳篷裡,在馬的慘叫與沖天的血腥中你看我我看你。早幾天叔叔就用炮車馱來木板,搭了間棚。只要馬走進它,把嘴伸向那些烤得噴香的豆餅,這就離它斷子絕孫的下半輩子不遠了。它的銳氣、它那些瑣瑣屑屑的羅曼史將隨一陣冷颼颼的疼痛而永遠截止。已給馬打好絆,馬慢慢眨著一雙天生傷感的大眼。 馬多傻、多缺心眼來提防詭計多端的人。獸醫心狠手辣,而在最後下手前,他總要重溫這重溫了無數次的一丁點同情。因了這同情,他有時感到自己不是個人,而是人與畜之間某種似是而非的生物。人與畜的兩種屬性在他體內並存,他時常在背叛一方的同時又出賣另一方。他是人畜共有的奸細,或是人與畜溝通的媒介。獸醫面無表情地看他嬌小的女助手在做術前準備。她扔掉兩塊蘸碘酒與酒精的棉球,把尖削的下巴指向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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