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雌性的草地 | 上頁 下頁


  紅馬在河裡默立一會兒,突然回轉身跑到靜臥的女主人身邊,凝神看她。慢慢合攏的人困惑了,不知它與她之間到底是怎麼個關係。

  叔叔將冒青煙的槍掖進腰裡。一面喊:「來個人跟我抬她!」柯丹領女子牧馬班走上來。她們看看石灘上被她身子開拓的一條血槽,肅然起敬又毛骨悚然。她們想,她死了。這樣一團血肉模糊的東西是必死無疑了。她到底沒丟掉她們的旗,她們感動地想。

  當幾個姑娘打算協同叔叔上前去搬弄她時,紅馬一下闖過來,屏障般橫在人們面前。誰想接近沈紅霞一步,它就惡狠狠地作出要衝撞要拼命的樣子。它竭力護住的正是被它糟蹋的同一條生命。

  叔叔無法通過紅馬。他陰沉地看它一會兒,猛地發力,胸腔裡嗡了一聲,紅馬被放倒了。與此同時,他吃了一驚。這個在牲口裡混成精的漢子一眼看見它雙側胳肢窩下的兩個美麗毛旋。紅馬秘密的優秀標誌暴露了。

  人群裡不知誰發出一聲讚歎。叔叔知道草地上任何一匹好馬都保不住密的。

  正當柯丹與其他姑娘去收拾這具生死不明的身體時,她竟一聲不響地從水裡站起。人們嚇壞了,包括活剝過狼皮狐皮刺蝟皮的叔叔,也被沈紅霞的樣子震住。

  她直盯盯看著紅馬。「放開它!」她沖叔叔說。「你還要幹啥?!」柯丹問。

  她拖著那面旗開始走。人們給她讓道,都覺得有些怕她。她艱難地攀登到紅馬背上,紅馬低下了頭。

  它很長很長地叫了一聲。

  小點兒看見她一聲不響地從河裡升出來。河水在她身下揚開一股紅色濃煙。再看看她那半爿身子怎麼了?衣服沿途已磨成粉末,倒也沒有鮮血淋漓,血失在路上與河裡,失盡了。整個肉體那樣鮮嫩,仿佛她把一層軀殼留在路上、河裡,從裡面剝出一個新的人形。那塊沒有皮膚的創體多麼觸目,相比之下人們對於血的刺激要習慣得多。她的一側頭髮不見了,磨斷的發根參差著,顫顫巍巍。人們給她閃開道;比都市繁華的大街更堂皇的一條道。她越走越大。是的,她已和紅馬、和那旗連成一體。

  這時,那位首長,那個老軍人不知什麼時候已從路的那一頭走來,拖著許多根電線。主席臺上的一切都跟隨他來了:麥克風、講臺、保溫杯。「好女子!」他心裡感動地說,但立刻吃了一驚,因為他並未說出口的話也照樣被麥克風擴大並張揚開來。他的默語在幾千人頭上轟鳴。他嚴厲地打量這位騎紅駿馬的體無完膚的姑娘,居然舉起蒼老的手向她行了個軍禮。柯丹領著手下的姑娘們往更深的草場遷徙。兩百匹馬撒得漫山遍野。叔叔說,這叫整啥名堂,你不能讓七個人一會兒不歇地守著它們點數。得讓馬自己管理自己。比如說母馬聽公馬的,駒子聽母馬的。跟人一樣樣,先給他們編編組,一組只能有一匹公馬,有兩匹就不得安寧了,那匹非搞掉這匹不可,跟男人一樣樣。

  「公馬母馬差不多一樣多,讓它們一公一母不好嗎?」老杜蠢裡蠢氣地說。

  「滾你的蛋。」柯丹說。

  其他姑娘忙問:「公馬就是多啊,咋辦?」

  「騸。」叔叔斬釘截鐵地說。

  老杜發出一聲似悲似喜的怪叫,被沈紅霞一把捂住嘴。然後她有板有眼地問叔叔:「誰來操辦?」

  「場部獸醫站有個舅子,麻利得很!畜生血都淌不到三淌,東西就讓他搞掉了。」叔叔說。「那舅子是好手快刀,一天整上百匹牲口!」

  叔叔這番話在七個女子中引起一派肅殺氣氛。

  叔叔長得非常魁梧。其實用尺量,他個頭一點也不高。他走路那個晃勁兒讓所有人都誤認為他是個大個子。那個晃勁兒是種英雄氣概又加了點陰嗖嗖的感覺。他從露面時就穿一身油漬污漬的人字呢軍裝。在以後他的有生之年,始終保持這裝束,連肮髒程度都保持住了。他從來不笑,但那兩顆包純銀的門齒時時閃出寒光。他的軍帽永遠壓住眉弓,使一真一假的雙眼置於陰影裡,使你看不清他而他能看清你。

  叔叔就這樣來到女子牧馬班。來的那天,幾個姑娘認出他來:「快看,救沈紅霞的那個醜八怪正朝我們這兒走。」當時她們正圍著火吃飯,每人都吃得滿臉牛糞火灰末。他遮天蔽日堵在帳篷門口說:「有我飯吧?」說著從懷裡掏出個奇大的搪瓷碗。姑娘們看看世界上最大的碗,全銜著一口飯呆住了。見沒人理會,他自己去掀漆黑的鍋蓋。柯丹急了,大喝:「擱下!」當時躺在地鋪上養傷的沈紅霞卻說:「你吃吧,不夠再煮。」他動作起來,既沒被柯丹的喝聲打斷,也沒受沈紅霞仗義的鼓舞。總之,他想怎樣就怎樣,這一點他一開頭就得讓她們明白。他不慌不忙吃空了鍋,然後用鋥亮的袖頭揩揩嘴說:「我是場部派來的指導員。」

  「我們能管自己。事實證明,我們什麼都行。」沈紅霞說。

  叔叔像聽不出她不歡迎的意思,正眯著眼測看煙囪的角度。其實他是不需要眯上那只虛設的眼的。他這樣無非是想使自己一切動作正常,使自己也忘掉獨眼的痛苦與難堪。他那只空眼眶裡裝著一枚比真眼清澈許多透明許多的假眼,玻璃的或是細瓷器。他從記事起就一隻眼,並打心眼裡認為毫不礙事,人天生兩隻眼實在是浪費。兩隻眼不過只能同看一個方向、一個物體,那它們不就是相互重複、彼此干擾?儘管他對獨眼既自信又坦然,仍是不饒過任何敢叫他獨眼龍的人。

  「燒把柴看看,還有莫得煙子。」他整好煙囪說。

  柯丹說:「硬是好多了。」

  其他姑娘全都一聲不吭地盯著他,從他進這頂帳篷,她們就沒吭過氣,也未敢動,似乎一響一動就會招致危險。沈紅霞說請他去報告場領導,女子牧馬班完全不用派專人來管理……

  叔叔把大碗往懷裡一揣,驀然朝她轉過身,她把話噎住了。叔叔說:「有我給你們當指導員,虧不了你們的!」他的真眼在看一隻麻花羽毛的馬雞在離帳篷百步的草叢裡蹦,啄草籽籽;假眼卻繼續留在帳篷裡,跟沈紅霞交流、較量。

  「我只曉得一條:上級指哪打哪。」假眼逼視著沈紅霞:「三個放牧班,我做一下管。你們這個女子牧馬班我帶管不管就捎上了。我的帳篷紮在三個班中間,有事一打槍我就到。你們聽明白了吧?」

  這時他指著遠處說:「那有只馬雞。」所有人都說沒看見。他「啪」的一槍甩出去,才聽見幾聲絕望的撲棱。除了沈紅霞,全體姑娘都沖出帳篷去拾戰利品。沈紅霞依然冷靜地瞅他。他在屋裡晃著踱步,搞得一帳篷硝煙味。

  他將頭號大飯碗往懷裡一揣,驀然向沈紅霞轉過臉。她一下住了口。她感到他的臉他的整個身軀是鋥鋥發光的岩壁。本來她還想說:我們不需要一位指導員的督促。她瞠目結舌地看著叔叔逼近的面目:當他那只真眼高瞻遠矚或四面八方亂看時,假眼卻只是正視前方,直視著你。他那清澈透明的假眼保持著永恆的視野。它讓人感到可怖,因為被這隻眼盯住是極不舒服的。沈紅霞甚至懷疑它有視覺,有非同一般的視覺。她在那一瞬間戰慄了,在此她看到一種近乎邪惡的正直,過一會兒槍響了。

  當全體姑娘興高采烈地去撿馬雞時,帳篷裡只剩下躺臥的沈紅霞和來回走動的叔叔。他對她說:你很勇敢,但你是個笨蛋。是摔不死的硬骨頭。我告訴你一條馴馬的訣竅——

  沈紅霞專注地聽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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