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雌性的草地 | 上頁 下頁


  紅旗還沒接過來,沈紅霞就感到紅馬渾身肌肉已開始異常運動。

  小點兒就坐在這草垛上,嗑著葵花盤裡完全空癟的葵花籽。草是打下以備牲口過冬的,夏末的草地漸漸聳出這樣高而尖的垛。七個女子不可一世地跨上馬,她全看在眼裡。從她們開始傳那面旗,這場面越發熱鬧得了不得:馬叫出了人聲,人吼出了馬聲,草地刹那間被踏成焦土。她還看見那嶄新閃亮的鞭子使她們臀部僵硬;馬奔起來一對對胸乳顛得人眼花繚亂。七個姑娘臉蛋繃得板平。很好,真是七個寶貝疙瘩。每個人探身去接紅旗時都險些一頭栽死,這就使她們莊嚴的臉出現一瞬的痙攣走樣。

  太陽曬燙了黑雨衣,她從中伸出白骨般無瑕的雙腿雙臂。現在紅旗就要傳到最後一個姑娘手裡。那姑娘騎匹紅馬,有張紅得奇怪的臉盤。馬太美人可太不美啦。她一邊看一邊將草從垛頂往下扯,扯出一個坑來。這坑一下雨就生效。雨水不再順原先搭出的垛沿淌掉,而是從坑往垛裡灌,整個草垛便從心裡漚爛,發出熱氣騰騰的惡臭。小點兒的破壞無所謂有意識、無所謂下意識,純屬順便。誰叫你堆起這麼精緻個草垛,招惹她爬上來,她是不可能白白躺在這裡享受太陽和景致的,總得幹點什麼。於是她順便毀了個草垛。就像順便從父親衣兜裡摸椒鹽花生順便摸了鑰匙,打開抽屜便發現了父親突然闊起來的秘訣。那抽屜裡齊齊排放著一隻只滴溜圓的大印,父親改弦更張,幾天裡就如此了不起地雕刻出各類巨大權力。不斷有人出高價買走這些印把子;不斷有人給父親攬來製造大權的活計。這一本萬利的營生使父親大方起來,常把椒鹽花生拿出來討好管教他的孩子們。她恐怖地看著父親的老臉終於綻放了童年就凍結的笑容。那老臉笑得多麼好啊,讓母親情不自禁扇了他一個嘴巴。她就在那個當口打開抽屜。於是,她用它們製造了一生一世也用不完的介紹信。

  小點兒眯上眼,這樣能把遠處的慘景看得更清楚。

  紅旗傳到最後,那匹最駿的紅馬突然像豎靖蜒一樣倒立,揚起後蹄。但女騎手居然沒以最精彩最壯烈的姿勢飛出馬背。人們哇哇直叫,每次馬術總以死個把人達到興奮沸點。她從這狂歡般的人群中悟到:真正的快樂從來不是孤立存在的,它必定對半摻和著恐怖。現在看看那些嘴:聽不見歡呼,而所有嘴都在彌天塵土中大大張著,灰塵在那些牙縫裡很快形成泥垢。

  紅馬已奔離草場,上了黃土公路。紅馬無聲無影地跑。奔。飛。人們暗暗驚呼:好馬!神了!

  它年輕的韌帶使它四條腿繃到極限,超過了極限。腿和腹部繃得平直。誰也沒見過哪匹馬能跑成這樣,似乎自己要將自己撕成兩半。

  老首長低聲自語:「搞鬼!那女子咋不在馬上騎著?……」人們從大喇叭裡聽到這如同雷鳴的話,仔細一瞧,馬背上果真沒了人,只剩紅旗隨馬飄。兩個紅東西如一團紅色的魔霧,不知要往何處卷。

  連人帶馬幾千尾隨者濁浪般向前湧動。所有的馬都開始狂奔,想止也止不住它們了。馬的競技天性最容易被激發,於是,這便成了一場規模巨大的馬的自發競賽。每匹馬都變得窮凶極惡,恨不能你踢死我我踩扁你。在這壯大的奇觀中,人完全被動了。

  這時,遠遠出現了一個男子。他竟立於馬鞍之上馭著他的馬,因此在這人畜彙聚的惡潮中,唯有他浮出水面。他清楚地看見紅馬已跑到黃土公路盡頭,還看見女騎手已掛在馬的一側,上馬或下馬都是妄想。

  公路漸窄漸粗糙。截止公路的不是草地,而是一片河改道後留下的礫石灘。石灘斑禿一樣生著一簇簇刺,一團團黃綠色花。

  看清了地形和事態,那男子駕穩他的青灰馬開始衝刺。騎灰馬的男子叫叔叔。

  叔叔是他的名字而不是輩分。人們都知道這塊地方有個面黑如炭的獨眼龍叫叔叔。誰也別想搞清他這古怪名字的來歷;正如誰也搞不清他一隻眼珠的去向。人們只曉得他當過騎兵,打槍特准。他動不動就會拔出槍來,一支舊得發白的左輪,槍口一天到晚熱著。因為他只有一隻眼,所以天生適合當神槍手,正常人打槍卻需要克服焦點不實的困難。他槍斃過許多犯人,打死過無數隻狼。他天生成這副殺人不眨眼的模樣。

  沈紅霞像特技表演那樣驚險地懸掛在馬的腹側,她感到它負心負情得過分了,給她來了這一手。一股憤怒和委屈使她拼命揪住它火燙的紅鬃。你總有跑不動的時候,紅傢伙,就是成一具屍首我也死摽住你。她半邊身體已墜落地面,沙與礫石將她的皮肉粗打細磨。就在這時,她發現了紅馬的一個驚人特徵,它跑的時候四蹄不沾地。這正是它無聲無息的原因。她想,有關馬的經驗介紹中的各種各樣的馬,倒從未提到有這樣一種馬:實質上是在騰空奔跑。她這一發現,或許填補了有關馬的知識的一項空白。

  她揪斷了馬鬃,手裡只剩了韁繩。皮革繩索勒進她腕部的骨縫。

  「放掉韁!蠢貨!」叔叔對她喊。此時他已領先轟轟烈烈的馬群人群,但仍無指望追上紅馬。

  她當然明白,只要她撒開手便可解脫自己。但她不放。那就意味著又一次失敗,或許還意味著整個集體的光榮被她丟掉。她寧可拿命來征服這匹駿馬。

  前面便是河,河底的坎坷、嶙峋的石頭可看得透徹。「放掉韁!馬要拖你下水啦!……」她仍不理這忠告。她的身體在礫石灘上磨過,磨得石頭光潤如卵。灘地被她身體開出一條血路。她想,再這樣拖,拖到底,無非磨光皮肉成一副乾乾淨淨的骨骼。到那時我也不撒手。

  紅馬回頭看一眼,突然被她那樣嚇住了:這個泥血交加的人形是這樣可怕難纏。它的步子錯亂起來。垂死的對手使它萌發了一點良知,它與她多次搏鬥拼命、皮肉廝磨,於無知覺中蓄積的情感在這一刻發生了。它再次回頭看她時,心裡竟有種酸酸的感動。被它折磨得殘破不堪的軀體裡,它看到的不只是堅貞,還有企盼和解的誠意。

  但慣性使它向前;這樣的疾跑不可能立刻煞住,它已身不由己。

  沈紅霞被它帶進河裡。一聲槍響,連接人與馬的韁繩斷了。幾千人馬都跑盡了興,在槍響之後頓時又呆又疲憊地靜下來。槍法是不能再好了,只要誤差絲毫,人和畜兩條命總得去掉一條。槍聲在這對糾紛難解的人馬中插了關鍵的一手。

  人們試探著一批批圍上來。一點動靜也沒有。她上半身在淺水裡,經過她身體的河變得淡紅。旗在她身後飄,如有靈性似的顯出各種痛楚的姿態、豐富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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