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雌性的草地 | 上頁 下頁


  A卷 (中)

  這天天色灰亮時,一個紅點先於太陽躍出地平線。最先看見它的人驚呼:「瞅瞅!那個地方也有人學我們搞了塊大紅旗!」人們都跑出帳篷,毛婭正使勁用梳子刮頭髮解癢,這時忽然住了手:「滾蛋吧,是什麼旗……」

  她們不約而同站在帳篷門前,驚得七張差異極大的面孔刹那間一模一樣了。終於有人發出膽怯的耳語般的歡呼:「我的媽,是它!」

  好傢伙,大地終於嘔出被它侵吞多日的寶物;它跑近了,渾身浴血般紅,像剛從蚌腹中啟出的帶黏液的珠子。它仍是沒有蹄音沒有影子,它只有它自己。

  失蹤多天的紅馬回來了。這個長著腿的紅色奇跡正向女子們撲來。分別這些日子,那一點點嬌憨稚氣業已褪盡。它跑得飛快,卻又像原地不動。

  紅馬無以傾訴:關於狼的糾纏,關於散落在草地各處的牧人的圍捕,關於孤獨和驚險。它遍嘗了自在邀游的艱辛與歡樂,在某一閃念中,忽然想到一頂銀色的帳篷。這就是紅馬,它想怎樣就怎樣;它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祖先在幾千年前就交出了自主權。在它出世之前,它已被出賣了。它驚異的只是,無論它出現在何處,人們都想佔有它,都把它看成自己的。它並非有意與人作對,只在違背人願望的同時感知它自己。

  它終於看見那座墓丘似的帳篷。

  它還看見一排人影穆然立在遠方,像一塊塊石碑矗在巨大的墓前。

  它感到夜與晝的疆界只消它騰身一躍。

  「紅馬!紅馬紅馬紅馬……」一連串不可思議的聲音向它滾滾而來。

  大家看見它在距人們百步開外的地方放慢速度,然後倏然立住,再不像過去那樣大叉開前蹄一副蠻橫的挨刀相。它立得前蹄後蹄都十分整齊,像個突然間長成傻大個的孩子,剛學會禮貌的舉止,動作卻還笨拙,不協調。從它擰著脖子的倔勁看來,它的任性仍不減當初。「它已經不是個駒子了。」柯丹說,「先喂一頓,再揍一頓,挨千刀的!」她摩拳擦掌,但大家都聽出她牙縫裡擠出的喜悅。

  「拿絆子去,張紅!」柯丹推著李紅叫道,「上它三個月絆,這土匪種!」

  老杜低著嗓子叫「先莫慌,你們看,它在挨著認人哩!」有人立刻說:這回賭一盤,紅馬認准騎它。沈紅霞至此一聲不吱。

  紅馬相當嚴肅地把七個姑娘從頭看到尾,再從尾看到頭。它那大美人兒似的漂亮眼一眨不眨,將每張面孔都審視一遍,盯得人心發毛。

  沈紅霞有點緊張了,紅馬的目光幾次掠過她都沒有滯留。柯丹叫道:「喂,畜生,你娘在這兒呢!」

  紅馬的前蹄開始猶疑地提起,放下。

  老杜沖它做個親昵的手勢。「別鬧,班長,它在瞅我!」她那既沒前額也沒下巴的長臉激動得紅了。

  「你長得漂亮!」

  柯丹雙手抻抻那根老牛皮編的老鞭子,抻得啪啪響。誰都承認她們班長這動作夠神氣的。就在這時,紅馬輕輕低下頭,似乎極力想端詳自己或修飾自己。就那樣無聲無息一個衝刺,連頭都未抬,直紮到沈紅霞面前。大家發出一聲極慘的歡呼。

  在女伴們的妒忌中,沈紅霞呆怔了。她與紅馬面面相覷,雙方都又窘又激動。柯丹嚷嚷著走來走去:沈紅霞你還賣什麼傻,兜頭給臭畜生一鞭子,抽塌它的鼻樑骨再弄把好料喂喂,這東西一生一世都不忘你了!沈紅霞把她遞過的鞭子攥緊,聞到這鞭子有股陳年的血腥。它紫紅、油浸浸地亮。她舉起它,所有人都仰頭看那鞭子在她手裡扭動,而她卻遠遠擲開了它。

  她的手落在紅馬身上。它垂著眼簾,撐圓的鼻孔呼呼吹出帶泥腥草腥的熱氣。吹得沈紅霞頭髮亂了,神志也飄起來。她的手從它蓬亂的鬃毛、峭立的肩胛、結著血痂的胯部一一撫過。紅馬瘦了卻高了,帶了傷帶了閱歷而顯得更駿更健,原先那些毛糙含混的線條全然消失,每塊肌肉都有著最標準的形狀。它那兩條曾踢傷她的後腿此時更像兇器,肌腱突起筆陡的銳角。紅馬猛抽一下長尾,將她的手不客氣地撣開。

  它對這種愛撫感到難堪甚至膩煩。沈紅霞尷尬地僵住了。這時有人遞過一撮鹽:據說讓牲口在你手裡舔吃東西容易跟它聯絡感情。待沈紅霞攤開掌心,它卻揚下巴一打,鹽全被打落到地上。它便很費力地去尋那撒在草棵裡的鹽粒。它這舉止首先讓柯丹受不了,用長長一串誰也不懂的話叱駡著,紅馬卻看也不朝她看。然後她去拾那根鞭子.這根祖傳老鞭子有個特點就是會自行舞動,實際上它是隨著人的感覺而動。攥住它時,它就隨著你心裡的願望出擊。紅馬在這條紫紅鞭子下飛起,逃開了。但它畢竟貪戀那點鹽,很快又跑回來悶頭舔吃。當沈紅霞再次撫摸它時,它忽地抬起頭,投來不可親近的目光。與鞭笞相比它倒更反感親昵。紅馬對那種喜歡在人手掌裡吃東西、並愛讓人摸來摸去的馬充滿鄙夷。反過來,它認為人的親昵是對馬居心叵測的籠絡,是對馬的尊嚴的調戲。

  它寧可不再吃鹽,遠遠跑開了。遠處,它存心作對似的將人為它理整齊的鬃毛又抖亂,就用這副披頭散髮的野相朝人看著。它看見呆立的沈紅霞。

  紅馬至死都不會忘記這個企圖征服它、溫存它的姑娘在這時的傷感面容。她的臉通紅,與她的紅臉相比,背後的人只是一片灰白,平板地與天、帳篷連成一體,唯將她凸突出來。在將來它死而瞑目時,它才會徹底明白這張紅色顏面上自始至終的誠意。對於它,對於一切。

  這樣一個生長於窮街陋巷的下流而自在的環境裡的姑娘,對於草地的嚴酷發生了難以言喻的興趣。草地就那樣,走啊走啊,還是那樣。沒有影子,沒有足跡。沒有人對你指指點點。她往草地深處走,步行。要想騎馬便招呼一個路過的騎手。人家問她手裡拿著的什麼花。她答:「你還看不出來嗎?」她身上沒有一件東西有正當來歷,可誰又看得出來呢。遠處灰濛濛的,有人告訴她:女子牧馬班也參加賽馬去啦。

  連柯丹也吃不准這匹紅色駿馬是否有可能被馴服。它好一陣壞一陣,除了沈紅霞,誰也沒那個韌勁跟它較量。沈紅霞在它百般刁難中竟與它相處下來,並騎它到大庭廣眾下來亮了它的相,炫示了它的美色。

  那位提倡女娃牧馬的老首長專程趕來,檢閱女子牧馬班。許多人扶他跨上一匹馬,卻聽他全身各處都發出劈劈啪啪的響,類似優質木料開裂的聲音。他自己也被那響聲弄得煩惱而難堪,臉苦苦地笑:「老骨頭啊。想當年,我操……」人們明白了,立刻將他從馬上弄下來,扶上主席臺。各種表態演講後,清脆地響了聲槍。首長瞪瞪眼對麥克風小聲咕嚕:「媽拉巴子誰開槍?!……」這話通過大喇叭直傳到幾裡外女子牧馬班的起跑線上。七個姑娘全穿寬大的男式舊軍裝,好在皮帶一束也顯出不男不女的一股英姿。

  人們想不到才短短幾個月,這幫女娃的騎術已很有看頭。她們拉開長長的陣勢,相互間隔兩百米左右,以旗接力。柯丹打頭,沈紅霞煞尾。紅旗在每個姑娘的飛馳中傳遞,老油子牧工陰沉沉評論道:騎吧,有三個屁股也磨爛了。一片烏煙瘴氣的熱鬧中,男牧工男知青想努力看清,這七個姑娘裡誰長得過得去些。飛奔的馬使那面旗順當地次第前移,眼看將圓滿結束這個令她們大出風頭的節目。上千人開始為她們喝彩拍巴掌。首長對身邊人耳語:不簡單!姑娘家敢這麼瘋真不簡單。這句話被大喇叭傳出去使所有人大受鼓舞。

  這時吼的人全住了嘴。總算出亂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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