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雌性的草地 | 上頁 下頁 | |
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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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幾個人也開始不安。沈紅霞明明把誓詞寫在一張紙上,每個人都在上面簽了名,然後無比肅穆地燒了它,又將它的灰燼就著開水喝進肚子。每人都含著熱淚吞下自己的誓言。誓言其中一條就是:「餓死不吃馬料」。 「班長,沈紅霞回來一看豆餅沒了,我們咋說?」氣氛慌張起來。 柯丹用小指挖著她的煙袋鍋,像挖鼻孔。她說:「我是班長。」然後她撮上煙末,粗粗地噴一口淡臭的煙子。每次她抽煙,所有人都這樣又害怕又景仰地使勁瞅她。抽了四五口,空氣就搞糟了。然後她走出去,站在帳篷外大聲罵馬。「白鼻!你要死,咬這個咬那個!老灰子,看你瘋吧,想當頭馬也不看看自己臉長腿短!」她邊罵邊往馬群走,從後面看她兩條腿形成永固的弧度。這樣兩條形同括號的腿包括的是牧人代代相傳的辛勞與經驗,及他們與畜為伍的自卑和孤傲。這樣的雙腿與馬背驚人地配套,因此她一向騎光背馬。她的腿就是最舒適最可心的馬鞍。大家知道柯丹一有牢騷就去罵牲口。 所有的人都感到奇怪,一個跟她們一樣尋常的女知青怎麼有種不動聲色的號召力,有種潛在的特權,就是凡是她說的做的一律算數,一律會在集體裡形成風氣。沈紅霞剛出現,人們就不由自主地留心她的舉止言談甚至長籲短歎,假如她捧了本書在讀,所有人都會相互告誡:嗓子放輕點,沒看見她在幹啥嗎?……往草場遷徙時,帳篷不知怎麼給攪進了炮車輪子,等支起它時才發現破了臉盆大個洞。那時還常飄幾把碎雪,有人說:誰要挨著洞安鋪准會被凍死。沈紅霞說:當然啦。說著她卻把自己的鋪正對著洞,早起眉毛頭髮白白地向人們淡淡一笑,順手撕下與頭髮凍成一餅的枕巾。這一陣,沈紅霞在大家全躺下的一個晚上問:把自己當成普通牧民對不對? 大家感到對這個問題很有把握,回答說:對! 她說:錯了。我們是用牧馬這種艱苦卓絕的形式達到一種偉大的實現。她溫和地掃視每一個躺著的人,說:你們可真捨得時間睡覺啊。難道你們沒看出放牧生活的勞頓已造成了精神生活退化的可悲趨勢嗎? 人人似懂非懂。但從此她們提高了警惕,猜度沈紅霞說的「是」其實是想說什麼,說「否」的時候實質上說了什麼。 剛學騎馬那陣,老杜總是面無人色,熄燈後就聽得見她抽泣。後來她便不肯騎馬、不肯起床,連端到她鋪邊的飯也不肯吃了。她對所有人只說:我疼死了呀。可所有人始終弄不清她究竟哪兒疼。這天沈紅霞慢慢放下手裡的書,朝老杜走過來,邊走邊問:「是真的疼死了嗎?」其餘人都向兩邊散開,給她讓路。老杜則像害怕一樣快速眨眼,從她躺下至此,唯一沒過問她的就是沈紅霞。 「疼得兩腿合不攏,光想躺著。」她捺老杜的所有被角,「那就好好躺著吧。」老杜猛一張嘴,像嚇著了。第二天老杜叉著雙腿走出帳篷,淒慘地向眾人笑笑,跨上馬。 很短時間內,沈紅霞有點舉足輕重的意味。她說:應該有我們自己的旗幟,應該寫誓詞。 柯丹立刻表示她與自己完全想到一塊了:對嘛,該做旗,該宣誓。誓詞燒掉喝進肚裡?好,那就喝!……而某一刹那,她看著沈紅霞正直和氣的臉,看她那副惹人尊敬的樣子,柯丹會有種隱秘至極的衝動:該把這個太有腦筋的人捆起來,用根鞭子細細地抽。就像多年前她父親那樣,把一個公開侮辱他們的漢人一點點抽死。 太陽快落了,沈紅霞和紅馬還沒回來。柯丹打盆水洗臉擦身,偷偷摸摸從馬群裡牽出她早相中的一匹馬,讓它飲那盆漂著她身上污垢的水。這時她聽見刺叢後面有動靜,忙問:「哪個?」沒人應。她鑽過去,見草地上散著明晃晃的葵花瓣。 這個披軍雨衣,叫小點兒的女子開始偵察草地和女子牧馬班。她有她不可告人的打算。她所到之處,總種下一把向日葵籽,像狡猾的獸類那樣善做標記。當她猛抬眼瞼,你會覺得她一隻淺藍一隻深棕的眼睛妙不可言。 她遠遠望著女子牧馬班那面旗及旗上不斷弄姿的大字。明擺著,不是誰都可以進入這個譽滿草地的女性集體,何況她這種身敗名裂的女子。她相信總有合適的機遇等在那裡,給她一個楔口,讓她打進去。她躲在這裡,看這個壯漢般的女騎手將浴洗自身的污水拿去讓馬飲。她覺得這裡面有著什麼,比方說類似某種勾當。她親眼看見馬直勾勾地看她裸著的上身,然後馬曲下頸輕賤地舔她水淋淋的赤腳。這就夠了,不用去細聽她與馬的私語,以及馬飲那摻有膏脂的水發出的令人作嘔的低吟。她伸出男人般粗大的手輕撫著馬的全身,突然一躍,這個半裸的壯女人已上了馬背。馬整個身體蛇似的扭動一下,僵住了。這時她快樂極了,用不堪入耳的話稱讚著馬。 她正準備離開,騎在馬上的女人扭過頭,喝問一聲:「哪個?!」她沒發現她,只看見那一地散金般的葵花瓣。 她往回走,暫時還得回老地方去。么姑家的三間小房是她的樂土,她溫暖而肮髒的窩。誰也想不到那裡面存在著多混亂的情感關係。每天,么姑服下過量鎮痛劑昏死般睡去,一對男女便輕易地潛越她。他們無聲地放肆,就在病女人身邊。那輩分的懸殊、年齡的差異令他們自己都感到可怕,但這並未阻止他們醜惡的幸福。有天她偶然將目光瞥向牆上一面鏡子,從那裡面她才證實了這事的醜惡。斑駁的鏡面扭曲了兩具絕不相稱的軀體,她看見那是活活的一對驢。 我告訴你:假如人在自己的環境裡四面八方都裝上鏡子,必定無地自容無法活下去。 此刻草潮一疊疊湧至她的腳下,她像投水自盡的人那樣既遲疑又急切地向它望。世間有沒有那樣一種家庭呢?這家人從來不說「上班去?」「回來啦?」這類話;從來不倒垃圾,而在深更半夜把髒東西從窗口拋到外面馬路上。她相信自己的背後就是那樣一個又陰又潮、汙糟糟的家。尾隨在一大串營養不良、缺乏管教的孩子之後,誕生了一個半臉青半臉白的小怪物,就是她。她那一群矮小的哥哥姐姐耗子一樣摸黑竄來竄去,常從她搖籃裡捉出一條條潮蟲,但後來她懷疑他們其實是將一條條蟲放進她的搖籃。直到她長成一個抽條的少女,那塊濃郁的青記才退縮到她的一隻眼睛裡。再後來,她發生了風流兇險的故事,整條街巷的人於是都說:不管怎樣,她始終是個怪物。 其實距離女子牧馬班那段故事,已經許多年過去了。我一攤開這疊陳舊的稿紙,就感到這個多年前的故事我沒能力講清它,因為它本身在不斷演變,等我決定這樣寫的時候,它已變成那樣了。這天我發現面前出現一位來訪者,我猜她有十六七歲。她用手撚了一下髮鬢,使它們在耳邊形成一個可愛的小圈。這個動作正是我剛寫到稿紙上的,我一下明白了她是誰。我不知怎樣稱呼她,她是二〇〇〇年以前的人,照此計算該是長者,而她又分明這樣年輕。她也打量我,確信我就是這部小說的作者;正因為我的腦瓜和筆,才使她的一切經歷得以發生,無論是無恥的還是悲慘的。 那不能叫姦污,既然沒有呼救和哀求。她已記不清自己當時的準確年齡,十五歲?十四歲?也許還要小些。她被平放在地,緊貼她皮膚的是件冰涼溜滑的黑色軍雨衣。四周死黑,這事給她留下的唯一印象就是那男子不到火候的唇須。一夜過後她離開了他,披著他的軍雨衣,揣著他的小紅書一溜了事,不幸福也不痛苦,對自己稀裡糊塗的初夜既寬容又厚顏地付之一笑。小紅書裡有三十元錢和一個男性的名字,她把錢留下把名字扔掉了。到現在她也沒算清她與他誰竊了誰。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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