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雌性的草地 | 上頁 下頁


  紅馬的兩隻前蹄叉得很開,鬃毛蓋在眼睛上。「你找死。」柯丹在沈紅霞腰上抵了一拳,似警告又似鼓舞。她笑笑說死不了。

  紅馬見她果然過來了。這個兩足動物似乎比它的印象要高大。她每跌一跤,爬起來後都比先前長高一截。它不由自主收攏前蹄,與她周旋時頭一回感到些微惶然,甚至有點氣餒。當她再次向它衝鋒,當她創傷累累的身體再次將它淩駕於下,它才猛然間振作起來。它乍然昂首。它昂首的姿勢那樣優美,脖子奮力後仰,直仰出一個慘烈的線條。它仿佛要超脫自己卑賤的四足動物的類別限制。沈紅霞用力夾它的兩肋,它卻一動不動,頭仰向天,直到嚼子勒得它嘴角淌出一線鮮血。

  上千匹馬一齊嘶叫,你要親耳聽見就好了。女子牧馬班領養軍馬那天,滿山遍野的馬突然都停止了吃草、嬉戲,一齊翹首以待,望著地平線上升起的七個小點。她們移動向前,漸漸擴大。這時一匹馬不知為什麼銳聲叫起來。那聲音悠揚如同頻頻發顫的琴弦。之後所有的馬都開始鳴叫。一刹那間,巨大的哆哆嗦嗦的顫音,使筆直的太陽光線也瑟瑟地彎曲起來。也許人們終於會懂得畜類的語言;也許那時會明白它們並非無理取鬧地叫。我不敢肯定它們的叫聲中不會有某種先見。

  深諳馬性的人說:從來沒有過的。從未聽過這麼多馬如此駭人地叫。人們隱瞞了內心的恐怖,對牧馬班的姑娘說,馬叫得多麼喜氣洋洋。她們也在震懾中告慰自己:馬在為我們唱頌歌。

  上千匹馬就這樣一齊發出警報似的嘶嘯。

  她們從振聾發聵的聲浪中趕出兩百匹馬,向深處草場遷徙。那漫長的一路竟沒人說話。直到柯丹吼一聲:「到嘍!」她們才猛地振奮,對著一片柔軟荒漠的草地好奇而膽怯地打量起來。

  等柯丹手執長鞭,邁著強壯的羅圈腿趕上去時,靜止得如同僵化的紅馬已載著沈紅霞遠去。一股腥熱的紅風,幾乎來不及看清這個由靜到動從僵變活的過程。似乎那匹馬神形分離,馳去很遠,靜止的紅色身形還留在原處。柯丹知道它剛才長久的靜止絕不是妥協,她早看出它沉默中的陰鷙與不懷好意。從五歲起就騎馬的柯丹還看見謀殺的惡念在紅馬胸內膨脹,以至它雕塑般靜止的體態變了形。它不可思議地向後曲頸,任口嚼撕裂它的嘴角。在一動不動中,它的血性大動,循環運送著更激烈的衝突信號。柯丹徒勞地追幾步,紅馬靜靜地迅速縮小如同漸熄的一柄火炬。全班姑娘都像生離死別一樣淒厲地喊:「沈紅霞——加油!……」

  馬背上,扭過一張紅臉。不知為什麼沈紅霞的臉變得血紅。她將這張只有顏色沒有表情的臉轉向大家時,所有人都暗自吃驚。

  柯丹跳上自己的馬,這匹馬的駒留在馬群裡,只要馬駒一叫,它必定停下應一聲,跑到聽不見駒叫的地方,它便不肯再跑。跟蹤紅馬的線立刻斷了。柯丹的馬停在一條算不上河的水邊。她知道即使換匹不戀駒的馬也追不上那紅傢伙。那是一匹罕見的駿馬,她早就注意到它兩側胳肢窩裡各有一個溜圓的旋兒,這便是駿馬的秘密標誌。有這樣的標誌,人就會不顧死活地纏上它。紅馬表現再多的患害也無妨,人們會通過這種可靠標誌來識破它實質上是多麼優秀。一旦人們發現紅馬那兩個寶貝旋兒,它這一生就別想清淨。

  這樣,一匹絕好的馬的歷險故事就此開了頭。

  柯丹發現馬突然停止了飲水。順著他的視線,她看見河對岸站著一個嬌小玲瓏的女孩。太陽很熱,她卻披一件斗篷式的黑色軍雨衣,雨帽遮顏,只露一巴掌大的臉蛋。她有一種銀灰的膚色,柯丹活到三十歲從未見過誰長這種皮膚。是個漂亮的小妞,柯丹想,美得成了怪物。女孩赤足站在水裡,手裡拿著一枝向日葵。這地方的向日葵開不大,卻能在一根主幹上發好些杈,同時結好幾個花盤。她突然抬頭,看見柯丹。

  就這樣一個女孩,披著黑斗篷,拿著向日葵。柯丹有種類似夢魘的感覺。女孩不說話,也不動,假如她一動一說話就會把夢魘中的柯丹驚醒。這時馬蹚過河。

  從女孩身邊經過,水花濺到她臉上身上,她抖抖身體,向日葵忽然飛起一些金色花瓣。最後一瞥中,柯丹看清她兩隻眼睛顏色不同,於是悲戚和歡愉在這小小臉盤上通過一雙各異的眼睛發生著深刻矛盾。柯丹感到她想啟口說什麼。

  她不必問什麼了,正因為她看見這個粗壯的女騎手,使她相信了有關一個女子牧馬班的傳說。

  沈紅霞和紅馬到下午尚未歸來。柯丹徒然追一程,回來說,一個強人一匹強馬看誰服誰吧;紅馬,哼,我想騎還沒敢騎呢!其他姑娘對柯丹的自言自語不理會,都在帳篷裡團團轉找吃的。連下幾天雨,一袋包穀粉和一袋糌粑都被雨水沖成稀湯湯,淌完了。米是早沒了,每月只配給那一點米,頭三天就歡天喜地脹到肚裡去了,連下飯菜都不要。她們開始求柯丹,把塞在膠靴裡保存住的幾卷掛麵煮了吃掉,省得看著它心慌。柯丹說:「明天咋辦?明天要拉不來糧吃鏟鏟①(注釋:即「吃個屁」,沒啥可吃的意思。俚語。)!」

  毛婭轉著轉著,突然看見杜蔚蔚鋪角落裡有團彩色東西。展開一看,是兩張糖紙。柯丹捏著兩張小紙片叫道:「老杜!杜蔚蔚!」

  老杜應聲跑來:「又點名啊,班長?」

  「點你媽!」柯丹說,「你進來。站好。當著全班面坦白坦白,你犯了啥錯誤。」

  老杜現出一個淒慘的傻笑,表示絕對無辜。

  「剛才毛婭沖的白糖水你喝沒喝?你頭一個喝的吧?一人一口輪著喝,最後多一口正好又輪到你龜兒,敢說不是?」

  老杜連忙點頭:「對嘛,我多撈一口。」笑得更傻更慘。

  「現在曉得犯啥錯誤了吧?不要動,站好。再想想。白糖水你多吃多占就算了,這個呢,」柯丹出示證據:「這是什麼?……」

  老杜不假思索地答道:「糖紙。」

  「不要臉,我不曉得它是糖紙?糖呢糖呢?」

  老杜看看柯丹,又看看大家,忽然感到一個人自作主張享用私有財產是卑劣的。她攤開兩隻掌心說:「沒啦,不信你們搜。」

  柯丹說:「張紅李紅趙紅,搜這傢伙。」三個人很快同時說,真是被她獨吞得乾乾淨淨,渣渣也沒了。

  老杜突然撲到鋪上,掀開被褥枕頭,終於舉著一粒小糖鄭重地向集體轉過身。這倒讓柯丹為難了:為這點微不足道的甜頭,大家拳打腳踢地推讓;後來誰也沒吃上它,它在一隻只熱乎的手心裡化成了糖稀;再後來牽來匹懷駒母馬,讓它把糖稀舔了糖紙也嚼嚼吞下去。這下老杜才覺得心裡乾淨,大夥也踏實了。

  有人歡叫道:「班長,我們笨呐!黃豆餅烤來吃,肯定香死了!」

  柯丹靈機一動,想起她小時什麼都烤過。什麼東西只要一烤就香得要命。她烤過蝗蟲、大螞蟻、草地上的「地拱子」,各種蠶蛹,甚至蚯蚓。蚯蚓一烤就「嗞」的一聲卷成個彈簧。柯丹情緒暴漲,說:「提板斧來,砍豆餅!」誰料豆餅早泡得如同新鮮的發麵饃,一掰一塊,一會兒就把一整個磨盤大的豆餅全數掰碎烤了吃光了。這時才有人說:「沈紅霞肯定不會夥著我們吃馬料。」

  柯丹斜她一眼,肚裡迴腸盪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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