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雌性的草地 | 上頁 下頁 | |
二 | |
|
|
答話的叫杜蔚蔚,相貌遠遠大出年齡,從一開始大家就叫她老杜。另一個扁臉大眼的叫毛婭,一天到晚都在想到哪個地方去扮演李鐵梅。她倆仔細剝下醬油膏上的泥和草莖,然後從一雙長統膠靴裡取出掛麵。她倆邊幹活邊做一種語言遊戲。老杜有個本領,編出一句挺平常的話讓人倒著講,然後平常話就會出人意料地變成一句下流話。 柯丹掀開鍋,又蓋上。鍋裡死氣沉沉地泡著一塊漆黑的熏肉乾,這頓飯連影子都還看不見。這時毛婭尖尖地嚷:「班長,你把《老娘盼兒歸》倒著講一遍看看……」老杜先笑起來,一面吮著十根手指上的醬油膏,嘴唇成了赭色。「再笑我要罵人啦!」柯丹警告道。 倆人這才下力燒火,一會兒帳篷裡就誰也看不見誰了。毛婭說了句:「煙子好凶!」柯丹說:「自然是凶。」老杜趁煙幕摸出帳篷,倆人都沒發現。鍋響了,肉在裡面叮叮噹當地敲著鍋底,這就是一頓飯在望的時候。毛婭剛唱一句,柯丹就說:「鹽!」 於是從膠靴裡把鹽找到,再唱,柯丹又說:「辣子!」 如此被打斷幾回,毛婭明白班長煩她唱這類動人婉轉的歌。其實柯丹是鄙視動不動就哭,無緣無故就笑,得意忘形就唱歌等一切女性惡習。誰從馬上摔下來,她便及時指住她:「哭!哭!哭!」那人必定一聲不吭把嚎陶咬在牙縫裡。眼看鍋裡泛起肮髒的油花,毛婭問:「吃得了?」 「自然吃得了!」 這時卻聽見外面有人喊。張紅李紅趙紅跑回來報信說:出事了,沈紅霞一跤從馬背上跌下來,跌得差不多了。三個人把一模一樣的話講了三遍,像山谷學舌般的回聲。 「哪匹馬?」柯丹問。 「紅馬!」 一聽紅馬,柯丹倏然站起身。大雨劫後的帳篷裡怎麼也找不見絆馬索,她抓起那根祖傳的老牛皮鞭沖出帳篷。她們上氣不接下氣地控訴:紅馬簡直有殺人的本領,根本不是跳一跳,一般地作作怪,它完全無聲無息。它無論跑、跳都沒有一點聲音,柯丹早就注意到這點。只要人接近它,它就靜靜等著,看人敢做什麼,只要有一個動作,它隨時都可能踢你踏你整你個稀爛。她們三個聒噪著,紫色的唇邊停著淚珠。沈紅霞肯定被摔死了,她們說,它把她從頭上撂出去,好比拋個球。 一大群馬見人來了立刻散開,現出草地上一具躺臥的人形。 沈紅霞跟這幾個姑娘不同,其實她倒也並不特別沉默和嚴峻,但人人在認為她隨和的同時懷疑她實際上是另一回事。恐怕人人都發現過她的那種短暫的眼神。她會突然向某個正在激昂表態的同伴投來一瞥目光,那目光似乎在平息你渾身不必要的勁頭,並對你虛張聲勢表示吃驚。她那種目光使她和集體從一開始就產生了隱隱的分歧和隔膜。 春天的時候,軍區來了位首長視察軍馬場,說:「放馬都是男娃?」旁邊人答正是這情況。首長說:「紅軍裡頭女的啥不幹?走著走著把娃娃生出來的都有。女紅軍也敢用大刀片宰人,你們不信?牲口也是母的凶,你們不信?」四面八方清一色著「堪用軍裝」的知青木頭木腦地笑。「有沒有女娃敢放軍馬?!我看是有的。你們不信?我是信的。」首長沉住氣等了一會兒,然後冒出個沈紅霞。她沒有多話,只對首長說她行。不那麼爽利也不那麼忸怩,讓發言就發言,指指天邊,說:「我們能到那裡去放馬。」很快拉起隊伍,開到寥不見人的草場。紮帳篷時,所有姑娘都圍著這個新奇的生活環境又跳又唱,樂不可支。唯有她走到高處,將那支老式步槍舉向天空。「嗵」的一聲,大家從此嚴肅了,隆重地沉默下來,一個挨一個向天鳴槍。槍響過七下之後,她們已情不自禁站成整齊的一排,心裡充滿奠基的肅穆和創業的莊嚴。這氣氛使她們忽然意識到,這或許就是一段可歌可泣的歷史的開始。 你看見的正是這樣一匹馬。 紅得如同一個驚歎,如同標於人畜間的一個警號。馬群在它背後,人在它對面。看得久了,你便覺得這匹紅馬有點失真,它立在那裡,無可挑剔,體現著人們世世代代對於馬的最大膽的虛構。沈紅霞想:我畢竟還是一次又一次騎過你。她揪住它火苗般的長鬃,耐心等待它息怒。張紅李紅趙紅被它全無聲息的暴跳嚇呆了,它沒有蹄音,沒有嘶鳴,在強烈的陽光裡連影子都沒有,它只有它自己。 「這狗日的馬咋會沒了點聲音?」三個姑娘其中的一個說,得到的回答是另外兩個恐怖的神情。 沈紅霞「哇」的一聲,被顛得嘔吐起來。吐出的東西就是乾乾淨淨的胃液。接著,沈紅霞看見自己畫了一道完整的弧光,落了地。她聽見女伴們用男人般的粗話咒著紅馬,又用老娘似的嗓音哭她嚎她。她心裡數:第十。從她與紅馬相識至此,她已被這漂亮的畜生打翻了十次。等三個姑娘跑回去叫班長柯丹來收拾這慘局時,她才睜眼。 她癡癡地看著紅馬。 紅馬也在看她。它的長尾在草尖上溫柔地拂擺。望著這個近乎粉身碎骨的對手,它心裡充滿惡棍施虐後特有的恬靜。 沈紅霞想起領養軍馬那天老飼養員突然問:「你頭一眼看見了啥?」 「一匹紅馬。」沈紅霞答道。 「嘿嘿,那個紅傢伙……」他不斷重複:「那個紅傢伙。」她奇怪他稱它為「紅傢伙」。 現在她似乎有點悟出他當時的語氣。它紅紅地立在那裡,背後龐大的馬群一派鉛灰色。看它的矯情樣,它身上甚至不帶有歷史悠久的鞭打痕跡及源遠流長的役從痛楚,這使它在一群墨守成規的馬裡顯得孤立而自在,正是這種超群的存在提醒了人們,使人們一眼就認准它,並至死不放過它。 遠處,班長柯丹一路咆哮地趕來。「啊呀,咋得了,這下子摔舒服了!」她急忙將沈紅霞翻過來倒過去查看一遍,證實了不少什麼,沒毀掉什麼,才對周圍人說:「抬走抬走。」 抬了一截,人們發現紅馬無聲地跟了過來,柯丹揮手將老牛皮鞭甩過去,它挨了一下,卻抄到人們前頭擋了路。柯丹突然在這個通體純紅的東西上發現了野獸的徵候。 這時聽見沈紅霞極鎮靜的聲音:「擱下我。」只有她明白;它和她一樣戀戰;它把她當成一個真正的對手來尊重,這點使她興奮。人和馬眼睜睜看著這具摔得不成形狀的身體一點點站起來。不知她憑了什麼還站得穩。 沈紅霞站了好大一會兒,在同類和異類面前樹立著自己。現在你已能看清她的全貌。你遺憾她不美,你認為她不具有少女特有的活潑秀麗。她一步步走向紅馬,你覺得她的身姿似有所重複那樣失去輕靈。你沒錯,這正是我苦苦追求的效果。還有不被你認識的,這張十八歲的臉已有她終將殉道的先兆。 | |
|
|
學達書庫(xuoda.com) |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