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床畔 | 上頁 下頁 |
一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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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班護士告訴萬紅,她剛剛把病房的窗子檢查了一遍,全部關嚴實了。那個護士說完便回到床上去了。萬紅沿著走廊往前走。電力不足的燈光使她的影子十分淺淡。 走廊盡頭就是那間小儲藏室。門照例是開了個縫,日光燈管裡的光幾乎是鉛灰的。沒人的時候,萬紅始終叫張穀雨「谷米哥」。 她把他的帳子撩起,曲起兩膝跪到床沿上,查看是否有蚊子鑽進來。鉛灰的燈光中,她仍然看到了兩隻。一隻肥大的蚊子拖著紫紅透明的大腹,扒在帳頂上。她一伸手,它蠢蠢地起飛,落在一個夾角。這下順手一些,她兩個巴掌輕輕一合,再打開,好大一攤血。一面打著蚊子,她一面輕聲對張穀雨說外面雨有多大,水漲了多深,核桃池肯定是一片小小的汪洋。 沒人的時候,萬紅總是說點什麼給「谷米哥」解悶。困在動彈不得的軀體裡,他一定悶死了。一個星期裡的六天,護士值班室就是萬紅的宿舍。那裡有個旅行小鬧鐘,是她父母從西藏給她買的生日禮物。這小鬧鐘在夜裡每兩個小時響一次。萬紅已經習慣了,一醒就精神十足,一倒在床上,立刻酣睡。她每兩個小時起身,檢查一下張穀雨的病房和他身上的各種管子,給他翻一次身。他是否睡著只有她知道。碰到他失眠,她就陪他消磨一陣,給他念念小說或詩歌。醫院宣傳科的幹事非常幫忙,用宣傳費訂了《人民文學》《收穫》《十月》,讓她拿去閱讀。 有一次骨科住進來四個傷員,翻車翻斷了胳膊腿。那輛摔扁的黑色「紅旗」被拖進醫院,人們從車牌上的數字猜出那是大軍區二號首長的車。四個傷員中必定有一兩個是二號首長的兒子或女兒。他們住了一個星期就轉院了,在病床下面落下幾本書。一本叫《白夜》,另外兩本叫《契訶夫文集》。骨科的護士把書交給了宣傳科,宣傳科幹事馬上想到萬紅。萬紅用了半個月把《白夜》讀給了張穀雨聽。她看出谷米哥喜歡這個故事,聽得好入神,眼睛微微閉上。女主人公娜斯金卡跟著革命者走了。他長歎一聲,慢慢睜開眼。 萬紅在白天也會給他念些什麼。念的東西不同於夜晚。白色床頭櫃的抽屜裡有一遝信,信封全散了,信紙的折痕也斷裂了。它們原本是部隊的公文信箋,質地菲薄,經不住一再地展開又折攏。張連長一定是給他的妻子捎去這樣的公文信紙,讓她常常給他寫信。他和玉枝從相親到婚後一共四年,玉枝寫了十九封信。信都充滿內容,沒一句城裡戀人的書本情話。說到「谷米哥教會我查字典很管用,現在寫信不求人了。」還說「寄回的軍裝改了,天天穿,軍帽戴去趕圩,給人搶了。」「用十個家雞蛋換了五個洋雞蛋,只出了一對小洋雞,腿和嘴是黃的。」 每封信後面幾句話都一模一樣:「注意身體,努力工作,我和花生還有你父母身體都好,勿念。」讀這些信的時候,張穀雨的舌頭就會發出輕微的「吧嗒」聲,是在插嘴,或是在遺憾,也或許是笑。他的笑有很多種,最多的是眼神和嘴角的笑,微笑、苦笑、無奈一笑,都是目光的一個跳躍,嘴角一個鬆弛或提升。在萬紅看去,張穀雨比任何人都愛笑,也會笑。她那次去他的連隊,士兵們告訴她,他們連長罵著人都會把自己罵笑了。 士兵們的信也在抽屜裡,很大一摞,不捆兩根橡皮筋,根本擱不進去。曾經到醫院來探望他的兩個兵一直給張連長寫信,錯別字比玉枝還多,但讀慣了還是能把意思讀出來。兩個兵常常提到連長救他們的事,連吃頓肉包子都會聯想和感慨:「今天晚上食堂吃包子,肉一大坨!辣子也隨便吃。要不是當時連長救了我的命,我這會兒哪能吃這麼香?……」兩個兵在部隊調離後還給連長寫信來,說現在打的隧道有十公里長,打到他們升了連長或者捲舖蓋復員都未必打得通。 他們在信裡告訴張連長,指導員那龜兒子到團裡當副政委去了,有一回在團部見到他,他裝著不認識他們。他們常常抱怨現在的兵不好帶,不肯剃光頭,一放假就穿的確良、花尼龍襪子。新兵蛋子也不給班長打水,還在崗亭裡、廁所裡寫排長的下流話。他們偶爾寫道:「連長你要能回來看看就好了,就曉得我講的是真情況。連長你要回來肯定是團首長了,有權力叫保衛幹事把那個二流子查出來,銬走……」 兩個已經是排長和班長的丙種兵偶爾會收到一封老連長的回信。信明說了他自己無法動筆,是由人代筆的。萬紅在代筆時都是邊寫邊念,張穀雨同意不同意她的用詞造句,她都看得出來。她過去去張穀雨連瞭解過張連長說話的風格,便用他帶雲南口音的書寫語言談到他的健康,這一帶的氣候,廣播裡聽到的有趣事物,或讀的某本書。有時也會勸勸他的士兵,別太小心眼,跟指導員(現在的副政委)主動打個招呼大家就化解了。現在他想通了,軍人之間再有深仇大恨,生死關頭都是兄弟,說不定會讓同一次塌方砸到同一堆石頭裡,能同生的不算情誼,能同時面臨死亡,那才是緣分。 萬紅記得,她寫到此處,張穀雨的喉嚨深處發出「咕咕」的聲音,輕得很,但你要是仔細聽耳朵是不會錯過它的。她吃不准是不是他想糾正她的話。也許他並不想勸兩個兵跟指導員和解,也許他到現在還很討厭指導員。她知道基層幹部往往要樹一個對立面,靠對立情緒激發幹勁和勇氣。她便身體一扭,下巴一歪,對張穀雨說:「這一節就依了我,好吧,谷米哥?」這種耍賴式的商量很少發生在她和吳醫生之間。 萬紅明白那兩個被張連長救過命的士兵到現在也不接受「植物人」的概念。他們看到的張連長只不過躺在病房裡熟睡。因此他們的信持續寫來,每隔兩個月一封,有次還寄了一包煙葉和一包茶葉。萬紅把煙葉搓碎,裝進煙杆,點著,擱在張穀雨嘴唇上。把燈關上,就能看見小小煙鍋裡燃著的煙草微微地一明一暗,一明一暗。那些茶葉沖成淡茶,混在鼻飼營養液裡,讓張連長跟他的兩個兵來一次茶歇。 她看出這位連長在品嘗他士兵的禮物時是溫故而懷舊的,他的眼睛充滿了夢。她在張穀雨連聽說,一次塌方把洞口封了,張連長和幾十個人被堵在裡面,一個老兵從身上摸出半包煙,但是火柴潮了,怎麼也擦不出火,張連長在等待營救的三十多個小時裡,把那幾根煙拆開,把煙絲嚼了。他的家鄉很窮,不通公路,煙葉運不出去,老鄉們都用最好的煙厚待自己。張連長的士兵太瞭解他們的老連長了:他的肚子可以不去喂,但他的肺是一定要去喂的。 萬紅此刻揭開蓋在谷米哥身上的床單,想找到那個剛被拍死的蚊子叮咬的部位。因為她認識它,那是被當地人叫作「八爪虎」的毒蚊,被它們一叮,皮膚在一小時後會腫出巴掌大的丘疹,不及時排毒的話,疹塊會潰爛。 她見他的身體比幾年前高大偉岸,肌肉仍然棱角分明,只是上面覆蓋的脂肪比過去厚實。兩片扇形的胸大肌向肩膀展開。似乎這個軀體從來沒有完全鬆弛過,筋絡和肌肉始終在運動,剛剛放下肩上的一部鑽孔槍,或剛剛吹完一聲長長的哨子。這軀體從來不是任你擺佈的,即使平展展地躺在那裡,也有一種警覺。那似乎是出擊前的靜止,其實周身血液正在運送出擊的意圖。因而他的躺臥毫不消極。 萬紅奇怪所有人都怎麼了,竟看不懂他任何一個細胞都活躍矯健。 有時她會對谷米哥說:「急什麼?我們才不急,遲早我們會拿出證據來的。」那口氣是胸有成竹的,但她心裡卻有些焦灼:證實張連長非植物人早當然比遲好。 她仔細檢查他的每一寸皮膚。原來就暗的日光燈像風裡的燭火,明一下暗一下。現在他的背朝著她。看看這個背影,多棒!似乎是一個猛烈的動作被封存在他身體裡,隨時隨地,那動作就會彈出來,衝破皮肉的封鎖。每次為他做肢體保健時,她都能感到他的配合或抵觸。 終於在他的左胯找到毒蚊叮咬的部位。丘疹還只有五分硬幣大,卻又硬又燙。她用碘酒和酒精消了毒,又用一把手術刀在上面劃了個小口子。她兩手的食指和拇指突然發力,切口出來一股淡色的血。「八爪虎」的劇毒混在血液中被排了出來。她對他輕聲說:「這下好了,不會潰爛了。骨科一個傷員,從老山下來的,雙手截了肢,打不了蚊子,給『八爪虎』咬了一口,咬在腿上,潰爛得好快,第二天爛得差點把他的腿也截了!」 她把一種草藥膏塗在傷口上,一邊操作一邊慢聲細語。貼上膠布,她問道:「不疼吧?」 他眼皮微妙地耷拉一下。其實就是濃黑的睫毛那樣輕輕一垂。他笑了,她也笑了。他們的這種笑只有對方能懂得。 她完成了所有治療,發現他身上有些水珠。是從她頭髮上滴下的雨水。又一滴雨珠滴下來,落在他脖子上。這是個經得住痛而經不住癢的男人;是雨珠滴落在皮膚上那涼涼的搔癢讓他笑的。「你看雨大的!穿了雨衣還把頭髮打得精濕!」萬紅說著,順手拿了一遝紗布,把他身上的雨珠擦掉。他皮膚的深褐色褪掉了,現在他是微微發暖的黃色皮膚。它是他的本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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