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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山洪衝垮了地勢最低的一排營房和醫護人員食堂。到處漂著炭灰、死老鼠、蓮花白。

  所有傷病員已轉移到山坡上。人們大喊大叫地相互招呼。五頂野戰包托所和手術室的帳篷已支起來了。秦政委的軍褲一直卷到大腿根,不斷跟爬上坡來的人們猛烈握手。他的花臉音色在這個兵荒馬亂的時刻是很壯膽,也很提神。他不時叫出某個傷員的全名:「蔡得成,你這小子,到底野戰軍作風!……劉昌平,你的拐杖呢?!……」他心裡有些納悶,這些吊著胳膊瘸著腿的英雄傷員一發洪水傷全好利索了。

  他眼睛清點著傷員人數,像是全部脫險了。第一道天光照在他矮小的身影上,他肩上披了件白大褂,頭略向後仰,連人加山勢,他看上去像個十足的漢子。

  所有的孩子被臨時紮起的筏子載來。食堂的長條木凳綁在一塊兒,三條凳子綁成個木筏,一個筏子上坐三到四個孩子,所有的母親們不斷喚著自己孩子的名字,喚了得不到應答,便有一聲尖利的女高音咒駡:「死到哪兒去了?!」不去應答母親們的孩子是開心過了頭,對於他們,這是龍舟狂歡。

  玉枝抱著一個人造革提包,裡面裝了她幾身心愛的衣裳和一包饅頭。還有一摞鏡框,都是花生的父親的立功獎狀。她扯起嗓門喊著兒子,花生在遠處和男孩子們正進行戰爭;不斷撞著木筏,用手捧了混沌的泥水相互潑濺。他已經和玉枝差不多高了,長著他父親的眉毛,它們在眉心明斷暗連。

  玉枝其他的值錢物什裝在小喬師傅的大木桶裡。小喬師傅在桶上拴一根繩,如牽一隻會水的家畜那樣,讓大木桶乖乖跟在他身後。玉枝對他抿嘴一笑。她滿意小喬師傅的聰明和體貼,跟他暗中做兩口子遠比曾經跟谷米哥做夫妻實在。花生拿著那把彩色塑料衝鋒槍正射擊——小喬師傅已把它改制成能滋水的武器了。她看花生將一股毒辣的泥水射向一個八九歲的女孩。那女孩的母親馬上尖叫起來:「小野種,亂滋啥子?!」

  玉枝立刻還了一句很尖利的:「滋她做哪樣?她早就給人滋爛了!」

  「不曉得哪個給人滋爛了——她自己男人死還沒死透,她天天晚上在鍋爐房後面找別個滋她!」

  女人們集體發出笑聲來。

  玉枝還有更漂亮的回擊,但小喬師傅給她一個眼色,她便強頭強腦地沉默了。小喬師傅是厚道人,心裡為曾經輝煌一時的張穀雨過意不去:他倒下了,躺在病床上當銀行,每月在他身上取走一百多元工資。小喬師傅暗中和玉枝搭夥分享這筆錢,雖然他很少想到錢的來源,但一旦想到,就會感到過意不去。他對玉枝使眼色還有個道理,就是那女孩的父親是司務處長。這個醫院男人們講「官兵一致」,女人們的貴賤等級卻由她們自己分得一清二楚:誰是團一級的首長夫人,誰又是營一級的,她們相處時的傲慢或謙卑程度都準確地標出來。她們的姿態、語言、神情都替她們的男人們掛著軍銜。

  小喬師傅又輕又狠地說:「你得罪了她,我連鍋爐都沒得燒了。」

  玉枝也又輕又狠地說:「就跟我們娘兒倆指望你那二十八塊錢似的。」

  小喬師傅猛一陣傷心。他起早貪黑燒鍋爐,人燒得跟個鐵匠似的黑,這不是他的過錯,他又不是存心沒本事,他又不是故意地別無選擇地做鍋爐師傅,他更不是有意每晚上坐享玉枝的二兩酒一盤臘豬臉半夜呢喃。他早就有意明媒正娶她的,她總是推三阻四。有時她酒性正旺,在他懷裡對他耳語,把一個存款數字咬在他耳垂上,把酒醉的熱烘烘歡笑吐進他的耳朵眼,那個存款數字一月月一年年穩穩上漲,玉枝暗暗地用那錢在搭一個巢穴,為了將來他不必再做這個沒本事的人才做的鍋爐師傅。玉枝充滿酒味的喘息把那個如蘑菇一樣迅速成長的數字送進他耳朵眼時,他就想,臉皮厚一厚,把各種官太太們的話扛過去吧。

  他這時對玉枝說:「也得管管你兒子了,真是野得不像話。」

  玉枝還是那樣子,下巴很強地向一邊挑去,嘴裡卻喊起自己兒子來:「你給我回來!……你回不回來?不回來我告訴你爸爸去!」

  花生這下乖順了。他母親在他成長的年月裡,從來不告訴他父親究竟怎樣了,只說他是個英雄,人人都怕的一個大英雄。花生的記憶中,他曾經和母親接受過一群群軍人和老百姓的敬禮、獻花,接受過一捆捆的水果罐頭和肉罐頭,這都跟父親有關。他一點點長大,從來是不加追究地相信父親主宰著他的生活和命運。他的吃穿不愁的生活和命運。父親跟小喬師傅不同;他用不著每天親臨、時時出現,但他供他吃、穿、上學,這比他同學那些以打罵教訓親臨,以搓腳丫打嗝放屁出現的父親強太多了。

  母親玉枝從花生四歲以後就再也沒領他去過父親的病房,因而花生心目中的父親十全十美,無懈可擊。花生不知神靈為何物,假如他懂了這概念,父親便是神靈。那種無所不在,萬能的存在。

  花生最初出現在56醫院的孩子王國時,正是天天讓記者追著跑,相片登了小報登大報的時候。孩子們最開始用玩具和零嘴討好他,他不以為然,從全省全縣送來的玩具和零嘴比孩子們上供的優越多了。花生五歲開始就做了孩子王國的統帥,他的拳頭、牙齒、不怕疼的特性,加上他父親指揮能力的遺傳,使所有孩子們常常呆瞪眼睛等待花生下指令。六歲時花生就非常忙碌,揮師孩子們東進,偷桃園的桃子,或率軍南下,撬太平間的門,將屍體們擺成「政治學習」或「大會餐」的隊陣。

  花生在全56醫院只服帖一個人,那個輕盈潔淨的護士萬紅。偶然他跟她遇上,她總會說:「花生吧?……這麼高了!越來越像你爸爸了!……不認識我啦?我是萬紅阿姨啊!」

  他恭恭敬敬點點頭。她從上到下地打量他,笑眯眯的目光如同核桃池秋天的水,軟和而悠緩地浸過他的臉、脖子、手指縫。他會感到自己半張著的嘴裡露出的門牙大得過分,赤著的腳丫縫塞滿汙黑的泥。他渾身受罪地站在她對面,卻並不願馬上結束這場邂逅。她會說:「你跟你爸爸太像了!」有時她手裡端了飯盆,假如恰好食堂賣鹹鴨蛋或茶鹵蛋,她就把它們塞到他手裡。他從來連說「謝謝」的力氣也沒有。

  有時她會說:「你爸好想你喲,叫你媽帶你來看看他吧。」

  因此花生便覺得叫萬紅的護士是幫父親跟他和母親聯絡的,負責傳話帶話的。但母親聽了萬紅護士帶來的話,又總說:「忙得很喲,等空了嘛。」

  萬紅護士還會送他一支金光閃閃的鋼筆或塑料封皮的筆記本,跟他說:「拿著,你爸叫你好好讀書,啊?」

  有次他和他的孩子臣下們偷了產科的標本——幾個裝著胎兒的瓶子。他們撤離時正迎面撞上她。她說:「站住。」所有孩子像沒聽見,四下跑去,只有花生一人站定在毒太陽裡。她問他書包裡藏了什麼。他理屈地沉默著。她問可不可以查看一下。他沉重地點了點頭。她從書包裡翻出那個封存在玻璃瓶裡的胎兒,對他說:「把它送回去。」他便照辦了。然後她領他去買了兩根冰棍,手撫摸著他被太陽曬枯的頭髮,說:「以後可不能拿醫院的東西了。你爸曉得會生你氣的。」他唆吸著冰棍的清涼甘甜,點點頭。她清涼的撫摸持續了半分鐘,他焦糊的頭髮在唆吸那撫摸的清涼甘甜。

  花生被母親拎到山坡上,還在蹬腿劃拳地抗議。花生不完全懂母親和小喬師傅之間是怎麼回事,但他冥冥中覺出母親的賤。讓誰都敢作踐的小喬師傅作踐,等於邀請天下人都來作踐她。

  山坡上的樹林子掛滿衣服。人們都換上了幹衣服,在吃壓縮餅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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