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床畔 | 上頁 下頁 |
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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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護士,這個案子不是我們外科定的。要重新給張穀雨定案,恐怕你要回你們腦科去,說服他們重新診斷。」劉醫生覺得熱得不得了,口罩此刻像是給面孔蓋了層大棉被,「你想想看,假如他有痛感,不就好了嗎?他不就跟我們大家一樣了嗎?」他用跟小朋友講話的口氣跟萬紅講道理,身子也有點向她遷就著,臉偏向一側。 「張連長是那麼好一個人,你怎麼忍心讓他受那樣的痛苦呢……」萬紅的兩個眼睛再睜大,也盛不住那麼多淚水了。 劉醫生跟絕大部分男人一樣,見女孩子流淚是最吃不消的。他趕緊又勸又哄,很快就是一臉一身的汗。他的哄勸主要意思就是要萬紅懂事些,開竅些,要是張連長讓疼痛給弄活過來,連張連長自己都不會反對疼一疼。 萬紅卻一句話也聽不進去,抽泣得一陣比一陣激烈,「這麼好一個人,你為什麼要讓他受刑?」 外科的所有當班醫生、護士都來了,靜穆地聽萬紅抽泣。過了一會兒,有人建議,去請示一下院長或政委。但接線的通信兵說:「院長和政委都去長途汽車站了。去接張穀雨英雄的妻子。」 萬紅從外科一路跑出去。外科的手術室、治療室在教堂的主樓裡,是原先的彌撒大廳隔出來的一個東南角落。 她在院子裡看見一架三輪車,上面擱著五袋麵粉和一袋紅苕粉。她想把東西卸下來,可她卻搬不動任何一隻口袋。她四下張望一圈,想找人幫她搭把手。她馬上想到這是早晨查房時間,病號和醫生護士正忙著。她只好跳上三輪車的騎座,駝著六袋糧食往長途汽車站飛快蹬去。 太陽從她的背爬上了她的脖頸。陽光燙極了,並有一份她從沒意識到的重量。 她在長途汽車站看見的就是一片空曠,還有滿地紅紙花瓣和瓜子殼、煙蒂。人們剛剛把英雄的妻子接走,接到縣委招待所去了。 萬紅在縣委招待所的餐廳門口被院長和政委的司機擋住。司機正啃著一根冰棍,萬紅請他進去送一張紙條。紙條上只有一行字:「請院長下令,讓外科給張穀雨連長做截肢術時務必使用麻醉。」兩分鐘後,司機出來了,手上還是萬紅寫的紙條,不過多了院長的兩個大字:「同意」。 萬紅馱著六袋糧食騎車趕回醫院時,見宣傳股長正在大太陽下刷標語:「歡迎英雄張穀雨的家屬!」一些病號們被臨時抓差,正在排練鑼鼓。她拍拍一個背手風琴的病號:「幫個忙——把這一車糧食騎到司務處去!」沒等病號接穩三輪車的車把,她人已經遠了。 在走廊上,劉醫生見萬紅額上的頭髮給汗濡成一綹一綹的。她遞過那張紙條,然後揭下軍帽使勁地扇著。劉醫生愣愣地從「同意」兩個字上抬起眼睛,說:「手術已經做完啦。」 萬紅一下子停住了扇動的軍帽。 「手術室一共兩張檯子,手術排得滿滿的……」 「你們給張連長麻醉了嗎?」萬紅輕聲問,姿勢有點躲閃,仿佛迎頭而來的不是答覆而是鞭子。 「啊……我用了針麻。」 萬紅的嘴唇啟開了,卻什麼也沒說。 「萬護士,針灸麻醉現在很提倡,從長遠看對人有利。我們科有過一百多例成功的例子……」 萬紅的手將那張紙條慢慢團了起來。她整個人似乎也給這樣團了起來。她不等他說完便轉身,拖著穿白色帆布涼鞋的腳。她是穿裙子騎那輛三輪車的,因此兩腿便是直接摩擦在座墊上。這時她才覺出火辣辣的疼痛來。誰不知道針灸麻醉是嘩眾取寵的把戲?每次外科做示範表演時總是找些違反計劃生育的男女來,給他們做結紮手術。這些男女農民老實巴交,被帶到醫院來已自認理虧。他們躺在手術臺上,讓麻醉師把十多根針釘在他們身上,然後就讓刀剪在他們身上又剜又割。實在疼得受不住,麻醉師就狠命去撚動那些針,這樣一來疼痛就給打亂了。若有失聲叫喊的,旁邊一個女護士便喂上一口糖水菠蘿。 萬紅發現自己已經走進了手術室觀察間。剛下手術臺的張穀雨躺在帶輪子的床上。他臉色土黃發灰,手上纏著雪白的繃帶,鮮紅的血從裡層洇過來,在她眼前慢慢洇大。他此刻閉著眼,腮上兩塊咬肌緊繃繃的,頭髮根一層汗,太陽穴上的兩根交叉的筋絡微微鼓出皮膚。這些都是萬紅看出而別人看不出的變化。 「張連長!」她輕聲叫道,「谷米哥!」 萬紅嚇了自己一跳——「谷米哥」是她叫的嗎?但她看見張穀雨濃黑的睫毛掀了掀。一定不是錯覺,他聽見她叫他谷米哥了。 劉大夫和男護士進來,萬紅指指張連長手上的繃帶,要他們採取止血措施,然後就走出充滿血腥的外科。她神志空空蕩蕩,所有的神經纖維都集中到左手上,讓她活生生體會到中指在鋸下震顫的感覺。 她往圖書室後面的院子走。老舊的牆上一層深褐色網子。那是多年前枯萎的爬牆虎,大部分死了,而在一些丫杈上,翹出三兩片綠葉,偶爾一根鮮嫩的纖藤伸得老遠,作為發射和接收生命信息的天線。谷米哥苦在連一根這樣的天線也沒有。 萬紅在荒苔斑駁的臺階上坐下來,心裡有著與張連長相仿的欲喊不能的絕望。 第六章 她在病房裡見到了張穀雨的家屬玉枝。玉枝的臉竟和張穀雨有幾分相像。和他們三歲的兒子花生並列,這一家像是大大小小幾個兄妹。玉枝告訴萬紅,花生的學名叫滇雄,是父親給取的。 萬紅把三歲的男孩拉到張連長床邊,說:「你爸爸想聽你跟他講話。」 她感覺男孩拼命向後掙扎。 萬紅說:「那你叫他一聲吧。來,叫聲爸爸。」 玉枝上去推男孩,說:「他是你爸,你怕哪樣嘛?」 男孩頑固地沉默著。 玉枝問:「他聽得見他兒子叫他?」 萬紅說:「他什麼都聽得見。」她納悶透頂,難道他眼神中的溫柔,他睫毛的顫抖,他嘴唇上浮起的親吻欲念——這麼明顯的表示,這位妻子怎麼會看不出來呢?難道也看不出他右手掌心上的變化?那掌心充滿撫摸的渴望。她奇怪極了。這一切有那麼難看懂嗎?只要玉枝此刻把手擱上去,她馬上就會感到他的抓握的欲念,那欲念的迫切…… 「護士你不要哄我,」玉枝這時開口了,話是被深而長的歎息推出胸腔的,「首長們都告訴我實話了。我曉得你是怕我難過,才不說真話。」 萬紅向她轉過臉:「我說的是真話。」 玉枝笑了一笑,心碎的人十分領情的那種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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