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床畔 | 上頁 下頁
一〇


  「幾個首長都跟我講了,他以後就這個樣子了,叫『植物人』。跟犧牲了,差不多是一回事情。」

  萬紅很想說,你和他夫妻一場,竟然看不出他好端端活著?活得跟你我不一樣罷了。你和他那麼私密親近,都看不出這一點,他此刻一定很痛苦。也一定懊惱著急。他所有的表達都被困在身體裡,不過只要有心,就一點也不難看出來。你看他手指尖上的那股力量,那是他心裡在使勁啊!他多想把手伸到花生的臉蛋上去,摸摸他從來沒見過的骨血。

  但萬紅沒說這些話。當你道破一個人的困境或殘障,他的無能為力之處時,那個人只會更難受。她不要他難受。

  萬紅忍著心裡的難受,蹲下對花生笑眯眯地說:「你爸爸還給你買了玩具呢!」

  神采一下子從那片渾頑下浮上來。男孩盯著萬紅橢圓鵝卵石般的面孔。

  「什麼是玩具?」男孩冥冥中知道它一定是樁好事情或好東西,比方說,像今天上午開天闢地第一次吃的冰糕那樣的好東西。

  這下萬紅倒給難住了。怎麼對一個從來沒有過玩具的山裡孩子解釋玩具?她求援一般掉頭去看張穀雨。他眼裡的笑意再明顯不過了。他在笑萬紅這下給自己惹下了麻煩:哪兒來的玩具?他白當了三年父親。

  還有一點證明他在笑,那就是他眼角出現了淺極了細極了的魚尾紋。她堅信那不是她的錯覺。

  萬紅指著張穀雨對玉枝說:「快看,張連長在笑呢!花生,快看啊!你爸爸笑了!玉枝你看見了吧?」

  玉枝站起身,向她丈夫迅速掃一眼,又把目光轉向萬紅。她又是那樣很領情地笑一下,說:「嗯,看見了。」同時她坐回椅子上,上了一個當似的失落。

  萬紅馬上明白玉枝什麼也沒看見。玉枝她不想敗萬紅的興,拂她的好意,因而敷衍地說「看見了。」萬紅想,問題越來越嚴重,連他妻子都讀不懂他的表情。她心事重重地替他的左手換藥。截去了肢的創口還沒有完全停止流血。縫針縫得粗針大線。萬紅儘量用自己的背擋住玉枝和花生的視線,怕他們看見張穀雨因為疼痛而有些鼓突的眼珠。她在手術的當天偷偷為他注射了嗎啡。但腦科儲藏的嗎啡很少,她決定只在夜裡給他使用。

  她推著治療車走出門時,聽花生問他母親:「媽,什麼是玩具?」

  「玩具就是玩具。」

  她回頭看一眼,見母子倆相依而坐,姿態和表情都是守靈的樣子。

  萬紅在百貨公司買了一輛玩具卡車和一把塑料衝鋒槍,槍膛裡可以裝二十粒五顏六色的子彈。這一來花生就相信父親不僅是「活著的烈士」,也是「活著的父親」。她高興起來,在泥巴街面上三步一蹦地走著,雪白的帆布涼鞋不久就成了黑的。萬紅非常喜歡這種膠底布面的白涼鞋,它們又輕便又簡潔,兩根橫杠打在赤裸的腳趾上,繃帶似的。她不知道男人們都覺得她赤裸的小腿和腳丫被那雙白帆布涼鞋載著,特別讓他們心癢。

  她也不知道,在十多年後,男人們明白一切讓他們心癢的東西在西方早就有了說法,叫「性感」。

  萬紅這時一蹦一蹦走得飛快,想儘快去讓張穀雨在三歲兒子的心目中活起來。一些正打烊的店主見這個女兵走過,都停下手裡的動作,心想,萬一這女兵想在我店裡買點衛生紙或蚊香呢。哪怕她什麼都不買,進來逛一逛也好啊。這個小縣城裡的最優越的階層是軍人,而軍人裡最優越的又是女兵。

  三個背著竹筐的女彝胞的百褶裙在街上厚厚的灰土上掃過。她們是下山來賣梨的,賣梨的錢買了一瓶點燈的煤油一包鹽,一袋釀酒的曲子回去把半爛的梨釀成酒。她們站下來,看這樣一個好看的女兵走過去。

  萬紅和三個彝族女子都萬萬沒想到,二十年後這條街會成條大街,流行音樂從每個店鋪、髮廊、餐廳傳出來。一個從美國來的華裔小夥子進入了街口的餐館,打聽此地可有好玩兒的去處。他是代表美國一個基金會來將一百多台電腦贈給縣裡中學的,為止住正在迅速上升的失學率。餐館老闆說,最好玩兒的就是「畫廊」了,這條大街上有八個「畫廊」。小夥子一聽興奮了,這小城竟然會如此民風高雅,興辦起藝術畫廊來!等他被領入一個廳堂,裡面除了鏡子便是椅子。幾個穿超短裙或緊身褲的少女迎上來,問他要局部服務還是全套服務。他說一定弄錯了,他要去的是畫廊。小姐之一說,這裡正是「蒙娜麗莎畫廊」。他才知道本地人的發音該對這場誤會負責。他回到美國對他父親說:「那些小姐們都是失學的中學生。我看不出一百多台電腦能阻止她們的墮落。」

  那個小夥子是吳醫生的兒子。

  當然,那是多年後的事。現在離那事的發生還早著呢。

  現在萬紅胳膊下夾著兩個裝玩具的紙盒,在三個年輕女彝胞視線盡頭拐了個彎,消失了。

  第七章

  張穀雨的家屬在醫院的客房住下來。玉枝不時會被邀請到醫院的院子裡,接受小學生們的「敬禮」。開始她穿上一身不佩領章帽徽的新軍裝,站在上百名小學生面前,「嗤嗤」地窘笑。小學生念的「誓詞」,她一字也聽不懂。但半年下來,她長進頗大。秦教導員幫她排練的講話,她也背得八九不離十。有時她還會即興把花生拉到跟前,要花生向大家行個禮,說一句:「我長大以後一定要做我爸爸那樣的英雄」之類的話。花生也越來越出色,在記者們把鏡頭對準他時,他左手端住塑料衝鋒槍,右手舉成個小拳頭,擱在腦袋右側。完全是個玩具英雄。

  人們有時會請玉枝講張穀雨童年、少年的故事。秦教導員對這些故事進行了推敲。把張穀雨在1960年春荒時險些餓死那一段刪掉了。他尤其反感玉枝講到「他餓得呀,頸子這麼細(她用右手比畫),肚子倒脹得跟個鼓!他一直到當兵那年,肚子還跟個小鍋一樣!」秦教導員讓玉枝只講張穀雨在山林怎樣救火的事。玉枝起初說:「山林失火連七十歲的大爹都去啦!」但秦教導員說:「你只管講張穀雨怎麼奮勇撲火,不要講七十歲的大爹。」

  第二年春天,秦教導員升任了醫院副政委。

  到了第二年夏天,人們常看見玉枝在核桃池邊洗醫院的床單。她坐在一個折疊小凳上,把棒槌打得好痛快,「劈啪!劈啪!劈啪!」捶得回音往四周的山巔上濺,於是三裡外都聽得見這帶回聲的恬靜。山雨來時,你發現核桃池原來是活的。玉枝把床單系在一棵樹的根部,讓動盪的池水自己去漂洗它。山水下來時,池水的力道也變了,莽撞的一股獸性,把床單拖了便跑。玉枝只有跟著去攆,有時她一攆會攆到醫院的鍋爐房後面。

  這一天,燒鍋爐的小師傅第三次替玉枝截住了投奔而來的床單。他拎起柔弱無力的一攤子白棉布,水淋淋地交遞給玉枝。小師傅的手在床單下握了一下玉枝的手。他覺得英雄張穀雨的妻子十分可人,他從她那裡每次都嘗到一點甜頭。她知道他看到的不只是她本人,他看到的是張穀雨的光榮所添加在她容貌上的風采。

  小師傅告訴她,他聽見她捶衣的聲音就堵截在這兒了。他看見玉枝臉上的紅暈深了一層,便明白她對他嘗到的甜頭認了賬。

  小師傅說:「空了來坐坐嘛。」他指了指鍋爐房旁邊的小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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