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床畔 | 上頁 下頁 |
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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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教導員說:「還是口口聲聲『植物人』!問題就出在這上頭嘛!」他想,這些人跑題跑哪裡去了?大家在毒太陽下開緊急會議是要弄清英雄張穀雨是植物人還是非植物人? 萬紅兩手抱著膝蓋,坐在折疊凳上。如果星期日她不休假就不會發生這件事故。星期日一早,她搭了趟順路車到了張連長的連隊。吉普車是送兩位成都來的記者。萬紅和記者們同乘一輛車,在越走越深的山縫裡顛了三小時,到達一大片活動板房前面。老遠便看見一面紅旗上寫著「張穀雨連」的金字。萬紅隨著記者下了五百一十級臺階,進入了大山的腹腔。幾百個丙種兵正在掏空一座山的內臟,修築一座巨大的油庫。萬紅看見整面岩壁就是一幅宣傳畫。畫中的張穀雨戴一頂柳條安全帽,胸口掛著哨子,正是擋開其他人的那個猛烈動勢。據說這個能寫會畫的宣傳幹事因為這幅畫而獲得名氣,不久前給提拔到大軍區去了。 畫中的張穀雨比他本人要高大一倍,眉宇和眼神是綜合了李玉和、楊子榮、洪常青的。就在這時,那兩個曾去醫院看望過張連長的丙種兵被記者們喚過來。在他倆向記者們講述張穀雨如何救他們性命的經過時,萬紅偶爾插一兩句嘴。她問張連長平時愛聽什麼歌曲,愛讀什麼書。兩個兵小聲商量一會兒,說他們聽張連長上廁所的時候小聲哼一支雲南花燈的曲調。他們還說張連長只要心情好就會哼花燈調。萬紅追問一句:張連長什麼時候心情好呢?兩個兵說:第一,下雨——天一下雨大家就可以好好歇一歇;第二,團部殺了豬——團部一殺豬各連就有一頓紅燒肉吃;第三,打預防針——每回打預防針都會有兩三個女護士來住兩三天。萬紅聽到這裡笑出聲來。她想張連長多麼不同于其他英雄人物啊,但她又想不清楚具體的不同是什麼。記者們卻不往筆記本上記這些話。兩個兵還說到有次張連長跟他們玩撲克牌,誰輸誰吃一勺鹽,張連長真的當眾把粗大的鹽粒「嘎吱嘎吱」嚼碎吞咽下去了。萬紅心想,這些不相干的事怎麼讓她對張穀雨油然生出一股喜愛呢?她心裡便有了一位年輕、活潑、毛頭毛腦的基層軍官形象。 萬紅從張穀雨的宿舍帶回一盆「小米辣」。那是張連長的「小花園」,上面一層灼亮的紅色乍看是花,細看是五六支結成一束的精巧紅辣椒。萬紅打聽到張連長特愛吃辣,但這一盆「小米辣」似乎並不為吃它們。他家的自留地就種它們,暮春時一片紅汪汪的,菜園變成了花園。萬紅抱著張連長的「小花園」坐車回來的路上,心情有些陶醉。張穀雨的頑皮和浪漫讓她意外,還有點黯然神傷。傷感她錯過了那樣一個有聲有色的年輕男子漢。 也許沒錯過?此刻坐在籃球場上的萬紅想著,太陽穴上汗水癢癢地從軍帽裡爬出來。 緊急會議開偏了。幾個老醫生正駁斥吳醫生荒謬:張穀雨連長可能殘存著一點知覺,或說他的知覺時即時離,但要摘下他植物人的帽子?異想天開。孤立的吳醫生用鼻子噴出傲慢的笑聲。 萬紅坐的地方離吳醫生有五米遠,她用一塊手帕扇著風。吳醫生臉上一層汗,不斷推一推順著汗淋淋的鼻樑下滑的沉重眼鏡。過了一會兒,他不得不把眼鏡取下來,用衣服的一角擦拭。這時他見萬紅朝他轉過臉,對他笑了一下,手還在輕飄飄扇動白手絹。他沒戴眼鏡,因而萬紅這樣的身姿和笑容就朦朧得很,於是也美麗得很。他馬上放棄了跟那幾位老軍醫的爭論。他想萬紅那個笑容有這麼個潛意:你何必跟他們費口舌?主治和護理張穀雨連長反正也輪不上他們。他甚至覺得萬紅在提醒他,張連長的秘密生命和秘密知覺是她和他倆人之間的秘密。 在緊急會議的第二天,張穀雨連長的那根手指被確診為徹底壞死。外科的人早晨九點來,用推車接送張穀雨去做截肢手術。 萬紅剛處理完畢早晨的護理工作,來到食堂舀了一碗表面已結痂的冷粥,坐下來吃著。三個男護理員下了夜班,從病號灶偷了一些肉末炒酸豇豆,見萬紅獨自吃白粥,便撥出一半菜送到她桌上。萬紅在這所不大的野戰醫院裡已讓男性遠遠地仰慕起來。萬紅嘗了一口酸豇豆,側過臉對他們說:「謝謝啦!」三人一塊兒說謝什麼。別說病號灶了,就是「特灶」的首長伙食,他們也能偷出來請她吃。萬紅把菜和粥倒入一個盆,攪了攪,眼睛的餘光看見外科的劉大夫和兩個護士正推著張穀雨穿過院子。她趕緊扒完剩下的粥,又匆匆去洗碗池洗了飯盆。她本想把飯盆送回宿舍,走走又折回來。她沿著碧桃樹之間的小道向外科走去。碧桃正紅,空氣裡全是繁花帶苦味的呼吸。 萬紅趕到外科手術室時,主刀劉醫生已換了消毒衣。見萬紅走來,他兩眼在口罩上方向她笑笑,說:「萬護士親自來督陣啊?」 「用什麼麻醉?」萬紅問。 「麻啥子醉喲?」劉醫生轉成背影,一個護士替他系手術圍裙的帶子。 「給張穀雨做截肢手術不用麻醉?!」剛才走路太急,萬紅有點喘。 「你講的是不是這個英雄植物人張穀雨?」劉醫生莫名其妙了。 萬紅見一個男護士拉著手術器械車,用脊樑推開手術室的門,退著走進去。不銹鋼的方盤上放著鋸、刀、鉗。她失聲叫起來:「哎,等一等!」 男護士的身體已在兩扇門內。他停下腳步,看著萬紅,馬上又去看軍醫。男護士又高又壯,滿臉密密麻麻的粉刺如同泡發的赤豆。 「植物人沒得痛感,你們腦科的人都曉得這點嘛。」劉醫生說。 萬紅快成醫院的名人了,因為她完全把張穀雨當個活人護理。 「他怎麼會沒痛感?!」萬紅嗓門明亮起來:「憑什麼他就沒痛感?!出事故那份腦電圖心電圖你看了沒有?不是痛感是什麼?!」 「我跟你們腦科的醫生們都會了診,他們都同意我的手術方案。那麼小個手術!」 「你跟吳醫生說了嗎?」萬紅問,一想,壞了,吳醫生這兩天跟醫療隊下鄉,做計劃生育宣傳去了。 「哪個……吳醫生?」劉醫生兩手比畫出兩個圓圈,框在他自己雙眼上:「他姓吳?」 「吳醫生主管張穀雨連長的病案!你們必須等他回來再做手術!」 「院長親自跟我打的招呼,要我今天一定要完成這個手術。」 他心想,這個年輕女娃子積極瘋了,政治上撈資本撈個沒夠,張連長長張連長短,未必英雄植物人還會給她做入黨介紹人? 「我是他的特別護士……」 「曉得。」 「我請求你們給張穀雨用麻藥!」 劉醫生向那個卡在兩扇門之間的大個子男護士做了個手勢:別理她,走你的。 那男護士有些對不住萬紅似的笑一下,退進了手術室。 萬紅脊樑上一熱,又一冷:一片汗珠突然從毛孔拱出了頭。 她要是不擋住他們,張連長就要活活地讓他們鋸下一根手指來。而他在那樣石破天驚的劇痛中,連哼一聲都哼不出來。一想到這些人就這樣在他身上活生生地動鋸子,她覺得不久前吃進去的粥和酸豇豆在胃裡掀了個浪頭。她說:「十指連心啊,劉醫生!……」 「我們醫院處理過不少植物人。有個十五歲的女孩子,從山崖上栽下來,成了植物人。後來發現她懷了五個月的身孕,引產又引不下來,只好剖腹把胎兒取出來,那也沒給她麻醉。植物人跟我們的區別你清楚得很啊!」 「他不是植物人!」萬紅大大地瞪著眼,以使眼淚不流出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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