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補玉山居 | 上頁 下頁
七十七


  都市越大越利於他們隱藏。北京這樣的大都市作為藏汙納垢的所在太理想了。想租房,馬上有幾十個掮客在你面前獻殷勤,什麼都好說,一切都可以通融。他們在一個黃蜂窩般的小區裡住下來,耳朵裡灌入的語言除了北京話什麼口音都有。誰知道一個個蜂穴似的屋子裡都住了什麼男盜女娼?關起門嫖娼、賭錢的、策劃殺人越貨拐賣人口的一定都很齊全。吸毒?!吸毒算個屁!誰也坑不著只坑害自己!

  「你看看你的樣子,還能做母親嗎?」叫夏之林的男人說。

  自從戰略轉移到北京,女兒就被送進了寄宿幼兒園。北京許多家長賺錢的目的之一,就是要把兒女從小送進據說是很貴族的學校,據說那些地方會把他們的後代培養得非常貴族以至將來很可能對他們父輩的粗鄙和缺乏教養大為憤怒。

  叫作季楓的女人破口大喊,叫他還她的女兒!做畜牲也有養兒女的權力!就是一隻母老鼠,它肚裡鑽出的小老鼠也不會嫌棄它!

  他把一面小鏡子放到她前面。照照吧,看看裡面是什麼?她照也不照,把鏡子摔在地上。不用照她也知道那是一把人渣。誰讓她走到這一步?讓毒品選擇她,熬煉她,熬練得只剩了這一把渣子。她突然感到一陣牙癢,撲到他身上就咬。

  他動也不動。他根本不是人,人不可能對自己的皮肉象對待身外之物。她勁頭馬上沒了。他想做什麼做不到?對他自己的皮肉都能做到這一步,他是什麼都能做到的。他可以做呼風喚雨的大毒梟,可以做一絲不苟的毒品配方員,可以做讀童畫,捏橡皮泥的稱職爸爸,也可以做夾起尾巴的狗。他在北京一所大學的附屬中學裡,做那個老實巴交,混飯混日子的代課教師不是神似嗎?有時他混得恐怕連他自己都不分真假了,竟然混在同事裡喝酒唱歌,讓所有人認為他不僅是老好人,甚至有點缺心眼。只是中學的領導看了他的履歷,覺得他好歹算個海歸人士,想把他合同教師的身份提拔一番,給他轉正,他才發現自己的戲過了,事與願違了。原來他只想做到不起眼,以至於天長地久地隨大流,從而引起普遍忽視。沒想到夾尾巴夾得太好,被當成了可以長遠共事的人。他只好辭了職,去一個化工研究所,披起另一套偽裝,扮起一個研究人員的角色。這回的角色是不易親近的怪誕科學學者,勤懇敬業,但上級剛想表彰,他便無端曠工,剛剛要給於他警告處分,他又拿出一項成果。他讓上級下級同級都意識到,一個搞科學的人可以沒有愛因斯坦那樣大的天才,但可以有愛因斯坦那樣大的怪癖。他古怪到了下班穿著別人的米色夾克回家。

  當他把夏之林這個角色表演得百分之百可信之後,他已經在山西、河北建立了制毒工場。同時也建立了供銷網絡。大都市就是好,上流人士下流人士都受不住大都市生活的壓力,因此都得找些省事省力的方法緩解。野心和欲望的壓力就在首都污濁的空氣中。所有大樓的地下室裡,住滿漂流到北京的年輕人不怎麼年輕的人,以「不成功不還鄉」向自己殘忍施壓。他們的頭頂上,那些帶壯闊景觀的豪華公寓中,住著他們夢想成為的人們,而那些人的壓力更大,任何一個比他們更成功的鄰居,熟人或非熟人都是他們的壓力。成名成功,那簡直就壓得人活不了。天天有新的成名成功者出現,你不突破原先的功名,世界就去奉迎他們。世界越來越薄情寡義,見異思遷,你的財富和名望很快便為它所不屑,因為新的財富和名望分分鐘在爭奪它的寵愛。地下室的居民羡慕成功者的一切,包括成功之後那非人性的壓力。

  因此給這些地上地下的居民們減壓,是人性的。讓那些給壓力壓得時刻要崩潰的人忘乎所以一下,不是很人性嗎?夏之林對季楓演講道。他面前似乎不是他患難與共、同流合污的妻子,而是審判席和陪審團。

  在他成功地建起制毒工場和販毒網絡的過程中,他和她達成了協議:只要她戒毒,他可以把女兒從寄宿學校轉到走讀學校。但她發現這完全不可能。她總是從送出去的貨品中偷偷扣一些。而她在送出的貨品中做的手腳很快被他發現。他對她說;送出去的東西有質無量,缺斤少兩,怎麼能指望供銷關係長此以往?監守自盜,非常非常地愚蠢。

  她有什麼辨白?當然沒有。只能以賴抵賴,拍拍她空了的胸腔子:「怎麼了?就是偷了!你能怎樣我?」

  他看著她。他不是看著一個人,而是看著一堆糟泊。不用怎樣她,只是讓女兒繼續在貴族學校繼續寄宿,週末假期也免了。無非是大把鈔票捐出去,那種學校對肯捐大把鈔票的家長都奴才得很。

  有一次女兒一個月沒回家。把她接回到家裡,她象個串錯了門的客人,窘迫而緊張,當母親把她緊緊抱在懷裡時,她似乎屏住氣在忍受,希望骨肉團聚的老一套快些結束,好讓她一個人回到她自己的房間裡,面對電視上隨便什麼畫面。就在這個週末,母親的只教訓了她一兩句話就引出她一個髒字眼。是個非常非常肮髒的字眼,讓她的母親想到村莊裡幾個孩子的媽,罵這類字眼時可以脫自己衣服助興。貴族學校樣樣領先,連下流語言都是躍級的、一步到位的。

  她這次要跟夏之林拼了。必須把女兒帶回她身邊,不然她這一夜就要和他你死我活。不答應沒關係,她可以找警察告發,讓法官裁決她是不是全國著名制毒家的犧牲品。他一邊朝她揮拳一邊請她快去,順便也告發她自己每次怎樣把毒品送到某某洗浴中心,某某夜總會,某某酒吧。她已經是最優秀的毒販,一身絕技,有幾次碰到警察突襲搜查,她把自己的胃做了緊急轉移點,把幾百克毒品臘丸暫時庫存在那裡。要向警方交待,千萬別忘了這個精彩細節。

  她兩隻手在空中狂抓,他的臉一再從她五彩指甲的利爪下躲過。她的聲音鬼叫一樣,說一切都是他的教唆,她的毒癮和她的販毒技倆都是他親授的。

  這種吵鬧格鬥總是不了了之。日子還會照常過下去。她照樣被他派遣出去,送貨,收錢,打點該打點的人物。現鈔一摞摞收回來,塞在壁櫥的一個手提箱裡。那些鈔票似乎帶著手汗、殘酒、體油,一摸它們她就噁心。手提箱裝滿了鈔票,叫夏之林的人往裡面擱了些樟腦球。這種蜂窩般的樓房連蛀蟲都是共享的,別人家的蛀蟲成了飛蛾,便從窗子飛到你家,在衣櫥裡築起殖民地。這個小區每家跑著別人家的蟑螂、耗子,夜晚,並不只有人在進行不見天日的串通。他們不能隨便花這些錢;他們的生活水平不能高於小區裡的普遍水平。低調、冷靜,才能引起忽略,廣漠的忽略才是他們的安全避難所。

  每天她都面臨同樣的掙扎:吸,還是不吸。最後總是毒品選擇她。每次她都對自己說:吸吧吸吧,這是最後一次,你最好吸個夠,享受個夠,因為下回就沒了。她給自己的最後通牒沒有效,下回之後還有下回。因此其他的步署根本談不上。那些步署她也是天天在心裡謀劃,如何戒了毒,偷出錢,帶著女兒,遠走高飛。她既然讓最大的壞人選擇了她,讓毒品選擇了她,讓烏糟糟的日子選擇了她,她就別無選擇地繼續過一日算一日。過一日,就死去一日。每一日的逝去,她的靈和肉就死去一部分。她照樣穿扮得象人一樣,把毒品裝在女式皮包裡四下分送。她牢記夏之林的教導:行動要不拘形式,沒有規律。她可以親手送貨,也可以打電話給私營快遞服務公司,讓他們到某某小區去取。她的發貨地點除了自己小區還有周圍的幾個小區,有時,她甚至到很遠的小區給快遞公司打電話編造那個小區的一個門牌號做發貨點。貨品的偽裝也常常變化,有時裝在掏空了心的書裡,有時裝在點心匣裡,有時裝在兒童玩具裡。

  這天晚上,她把貨品放進「銀翹解毒丸」的紙盒,來到一家私人會館。它在一個酒店的頂層,上千平米的空間,裡面的人幾乎誰和誰都認識。會館包間無數,走廊縱橫交錯,到處豎著屏風,路不熟的人走不遠就走傻了。燈光華麗之極,每個平面上又都有蠟燭,因此不習慣的人馬上就會天暈地轉。

  她來過幾次,然而天旋地轉的燈光仍然讓她不適。她每次來都能碰上這個國家的幾張著名面孔。這些面孔時而出現在雜誌報章上,或者電視屏幕上。她突然會想到夏之林這惡魔的英明,有幾個人能承受成功成名的折磨?她一看就明白他們多麼需要她皮包裡的貨色。會館的買家們歡迎她的貨色,因為它純度高,價格公道。

  她看見那位買家向她打了個手勢,她便款款地向他走去。走幾步,她站下來,掏出粉盒和唇膏,往嘴上補了點唇彩。這是見男客戶該有的禮貌。從鏡子裡,她看了看左肩的後面,又看了看右肩的後面。兩個男人正在竊竊私語。會館的入口處,站著第三個男人。她一眼看出三個男人不屬￿這類場所。敵情出現了。她專注地塗著唇彩,然後收起粉盒,朝左側的女洗手間走去。現在馬上往外走就會暴露。因為他們一定看到她剛進來不久。會館只有一個出入口,一把手槍就把它封鎖了。

  她走進女洗手間,一個穿窄裙的鄉下女人迎上來,為她拉開一個馬桶間的門。她得儘快幹完她要幹的,不引起這位伺候人如廁的大嫂懷疑。好在她有所準備,皮包裡裝了一瓶水。有水吞咽就會減少一些痛苦。她取出蠟封的毒丸,一口兩個,一口兩個地往下吞。五百克毒品全部進入她的胃囊,一共才用了兩、三分鐘。她感覺自己的眼珠微微凸突,眼淚鼻涕口水從她麻目的臉上流淌下來。她按了一下馬桶的抽水扳鈕,胃被撐得這裡薄那裡厚,有些地方快要撐破,發出一陣陣尖銳的疼痛。

  她踩在兩隻釘子般的鞋跟上,走出女洗手間。疼痛在加劇,但步伐還得儀態萬方。她的胃讓她不當臟器來用,已經有多次了。她可以把那些蠟封的毒丸倒進馬桶,但那就倒掉了一大筆收入。那兩個便衣分頭在和人們打聽什麼。他們以為這裡的人會向著他們。她走到一張桌前。這桌上有三個男人在喝酒聊天,其中一個是大鼻子藍眼睛。她問了一聲可不可以佔據剩下的那個座位,大鼻子大而化之地朝椅子甩甩手。她大致象個正經女人,風韻猶存,格調不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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