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補玉山居 | 上頁 下頁 | |
七十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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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她一個人坐一張桌的話,目標就比較大。這樣的場所一個獨坐的女人不會幹什麼好事。她的背對著出入口,憑感覺知道敵情越來越嚴重。警方一定在會館招降納叛,買通了耳目,今晚一定要打個裡應外合。這時包間也許都被監控了,然後他們會一間一間地搜查。 她點了一個魚排,一份蔬菜沙拉,一杯紅酒,一大杯咖啡。不能不吃不喝地幹坐。一定是有著不正派使命的人才會在這裡不吃不喝地幹坐。警方破獲的毒案不少,一定知道知道毒販子冒生命危險以胃腸秘藏和攜帶毒品,這種人體毒庫是不能進食飲水的,不然胃腸的蠕動可能造成毒品的包裝破裂,下面就給警察省事了,也省了一顆子彈費。 她痛不欲生地把一塊魚肉放進嘴裡,斯文地嚼著。大鼻子瞥了她一眼,這才發現她很有看頭,目光聚起力度,把她被年歲和毒品抹去的青春美麗挖掘了出來。他對她舉了舉杯,她也不是多年前剛出村子的土包子小姑娘,頗解風情地也舉了舉自己的那杯紅酒,在他別有用意的微笑中喝了一口酒,抿嘴一笑。然後她端起一大杯濃渾的咖啡,把半口魚肉、一口紅酒吐了進去。大鼻子又朝她笑了笑,似乎她剛才的吃與喝都是買他的面子。然後他又回到和兩個同伴的交談中去。 警察們下一步要做什麼?假如包間裡搜查出「癮君子」,會不會逼供出毒品供應源?她和她的買家是單線聯絡,那個買家的下家是誰?是這個會館的某位領班?某個侍應生?或者乾脆就是老班?……她急促地猜想,警察們還要攻破幾道防線,才能最後圍剿她。 這時她看見一夥人向門口走去。為首的一個是全國人民都熟悉的,他著名的音容笑貌據說價值千金。他以昂貴嗓音跟把守出入口的便衣大聲打招呼:「忙著逮人哪?」 同桌的兩個中國男人激烈地悄聲議論起來。 她把一整塊魚排都陸續吐進了咖啡。咖啡已快從杯口漫出來了。咀嚼也能使胃腸蠕動?她感覺胃動得十分生猛,像是動著動著會分娩出一個活物來。她不能繼續坐在這裡,可現在離開目標又太大。她招了招手,一個服務員走過來,她拿出三張一百元鈔票,告訴他不必找錢了。 大鼻子看到她掏鈔票,立刻投過來一個挽留的眼色。她微微一笑,是那種含著話語的笑。額頭上痛出的汗冷下去,她想世上最大的病也不會如此折磨人。胃在強有力地一伸一縮,一松一緊地疼痛,不久它會找到個出路,把怪胎分娩出來。她得用吃奶的力氣克制住自己,不讓痛苦弄歪臉蛋。她站起身時,又朝大鼻子投去一束花似的笑容。 大鼻子接住了花一般的笑容,竟也站起身。他一面和兩個同伴咬耳朵,一面朝她看著。兩個中國男人馬上也轉過臉看她。他們把她當成哪一種女人,她心裡很清楚。大鼻子走到她身邊,替她拿起掛在椅背上的皮包,交給她,一手微微張在她後腰,似乎隨時在護衛她,又似乎隨時要把她摟入胸懷。 她和大鼻子通過出入口時,那個把門的便衣一副警察臉,小小的眼睛飛速在他倆身上上下掃描,沒有攔住他們。 應該說她已經脫險了。大鼻子卻突然開了口,用胡亂拐彎的中國話說:「你好嗎?」 她看看自己的恩人,這回笑得比較由衷。她剛想說:「謝謝,再見了!」突然聽見背後的腳步聲。那是追捕者的腳步聲。 她趕緊拉住大鼻子的手。 一個便衣簡短地說明了情況:他們得到可靠消息,這個會館有人販毒,因此他有權抽查這裡的客人。她裝出楚楚可憐的模樣,抬頭去看大鼻子。似乎中國的事情反而需要大鼻子來給她做解釋。大鼻子當然不懂警察們說些什麼,對他們又是聳肩又是搖頭。幾杯葡萄檢下肚,他暈乎乎的對誰都沒脾氣。 其中一個警察一面問:「可以嗎?」一面從她手裡拿過皮包。難怪他們對她的皮包感興趣,這個包和她的裝束毫不搭調不說,簡直就是一件小型行李。到這種會館的女士背一個行李般的大包,非常扎眼。 大鼻子開始不樂意了。他的酒意也幫助他蓄集怒氣。他哇啦哇啦地說著什麼,但沒人理睬他。北京早就沒有洋奴了,惹外國人不高興的事常常發生,並且發生了就發生了,沒有重大後果。 打開皮包,便衣那只戴膠皮手套的手伸進包裡。一樣樣東西被拿出來,仔細看一遍,再放回去。深藍色的粉盒被裡外看了個遍。警察原來那麼熟悉女人貼身小物件的機關暗道。化妝品真不少,一件件都可以藏罪證。她委屈地沉默著,大鼻子委屈地吵鬧著。包裡還有幾個沒啟用的快遞大信封。再往下,是一雙包在塑料袋裡的運動鞋。她到這種場合來之前,一般在車上才換上高跟鞋。警察現在打開的是她的皮夾。那是個名牌皮夾,不是仿冒品。她買得起好東西而用不起它們,一用容易露餡,因此她只有少數幾件昂貴用品。皮夾子裡面有一摞百元鈔票,身份證,還有一些票據。警察一張張票據地過目。她慶倖裡面沒有買家手寫的欠款單之類。 警察把所有東西一樣樣放回她的皮包。他們登記了她的身份證號碼沒有?站在側後的那個警察是不是用他手裡的手機在攝象? 警察一面摘下手上的膠皮手套,一面請大鼻子和她開路,毫無歉意地說著抱歉的話。進了電梯,大鼻子捺了一下捺鈕;二十二層。他是這個酒店的住客,很方便上到頂層,有棗沒棗打兩杆子,運氣好的話便揀一個女人回來。她就是他有棗沒棗打兩杆子打來的。電梯往下降,他的笑容越來越充滿泛國際語言,或說跨物種語言;任何生物求偶的語言都包含在他此刻的笑容裡。到了二十二層了,電梯停下,他做了個「請,女士優先」的紳士手勢,她先他一步走出電梯,就在他跟著步出電梯而兩扇錚亮的門正在合攏時,她一步跳了回去。她只看到一個模糊的懵懂面孔,上面一個紅紅的大鼻子。 她出了酒店大堂就跳上一部出租汽車。她讓司機把她載到東二環路上的一個三星級酒店。她付了一夜的房錢,上了樓,打開房門。門在她身後沉重地關閉,她還未來得及把門卡插進插口以接通電源,人已經倒在地上。她拖著半死的軀體爬進廁所,把食指整個插進喉嚨裡。一聲怒吼,她細長的身體抽動成了一條蟲,喉嚨口頓時打開,痛苦和快感使她渾身戰慄,一堆蠟封的毒丸裹著粘乎乎的胃液落在白瓷磚上。再來一下,她的大半個手都被喉嚨吞沒了。接連兩聲吼嘯,喉嚨口象產道一樣柔韌,彈性大得驚人,將幾百克毒品分娩出來。胃就要痛出洞來了,最後一口嘔吐,什麼也嘔不出來,只有一口帶血絲的粘液。 她喘著氣,下巴上掛著粘液拉成的絲。點數一番毒丸,還差四分之一左右。一定已經進入了更深的消化系統,必須順著腸道走一大圈彎路,才能跟其餘毒丸會合。她下一步要做的正和前面相反,得大吃大喝。 因為沒接上電源,屋子此刻陷入黑暗。她聽見走廊裡有人說說笑笑地走過去。一旦碰到緊急情況,她都是找這種中檔旅館暫時落腳,等確定了老巢沒有被端,身後也沒人跟蹤,才決定下一步往哪裡走。 她等胃裡的疼痛緩和下去,便從地上爬起來,手扶著牆。只有一盞夜燈開著,微弱的光投進浴室,她看見鏡子裡一條哆哆嗦嗦的影子。連她自己都讓這毫無人氣的影子弄得汗毛立正。她閉上眼,扶著牆休息了一會,慢慢摸索到門口,拾起落在地上的門卡,把電源接通。 等她打開送餐菜單,眼睛定在雪菜肉絲麵幾個字上,一個念頭擊打了她一下:警察打開她皮夾時,會對裡面的幾張快遞收據怎麼想?他們會想,這個女人究竟是幹什麼的,整天發快遞?他們會不會在那麼短的時間裡看出蹊蹺:郵件不是從同一個地址發出去的,發件地點是幾個不同的小區,還有一個咖啡廳。假如他們看清了發件地點,一定會想,這個女人難道在這些小區都有房產?否則怎麼可能發一個快件換一個地點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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