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補玉山居 | 上頁 下頁
七十六


  從此包裹源源不斷地來了。她在鎮上和縣城開始打聽,如何建立一個化妝品推銷網絡,而她真正在經營的,卻是一個毒品供銷線路。每週一次到達的快遞包裹成了她養活自己,養活父母和女兒,養活毒癮的唯一經濟來源。回到故鄉的第二個月,她再次遷移,因為縣城人少市場小,利潤和風險相比,顯得微不足道。

  她搬遷的地方是長江邊上的一座中型城市,她在碼頭附近租了一個單元,和女兒住了下來。在此之前她以快件把新地址告訴了她神秘的「老闆」夏之林。快遞包裹隨即到達了她的新居。曾經在縣城認識的一個吸毒社會成員給她介紹了在這座城市的關係。不久她開始有所進賬。又過了不久,她以誠信和貨品質量富裕起來。離開廈門一共三、四個月,她獨撐門庭,一雙柔弱的肩擔當的殺頭的風險,把一份份毒品從各大酒店的快遞櫃檯寄出去。利潤在父母的銀行賬戶中日夜增長。她一直渴望從美麗的寄生蟲進化成獨立自主的人,幾個月時間,畸型的進化完成了,她渾身是邪惡的本事。

  長江邊上這個中型城市有若干星級大酒店,如果某酒店的某個職員注意,他會留心到一對令人賞心悅目的母女,常常出入大堂,在一側的甜點茶座吃兩客點心,或到禮品店買一塊巧克力或一罐七喜,然後便去快遞櫃檯辦事情。非得要十分在行的眼睛,才能看出這位年輕的母親一副病態,淡妝下皮膚蒼白乾枯。行家才能看出她的病態來自過量的用毒。

  這天下午,她剛從一場自我縱容中大獲滿足地醒來,門鈴被捺響。她趕緊咬咬牙,讓自己收緊骨架和渾身肌肉,把渙散的神志也歸攏一番,才問道:「誰呀?」

  沒人回答。

  她從門上的窺視孔往外看,看到的是一個穿米色夾克的背影。幾乎每個中年男人都有這樣一件米色夾克,它可以讓任何長相氣質不同的人隨大流。

  「請問您找誰?」她已經認出了這個妄想隨大流的背影。

  還是沒有回答。

  她的手伸向門鎖,又放下。她發現自己非常可笑,難到開不開門還由得了她?

  門一開她便栽入了他的懷抱。剃了板刷頭,摘了眼鏡,這個新人格是仿照誰製造的?仿照下崗工人,還是科室小職員,還是縣份中學裡被學生們捉弄取笑、被起了一堆綽號的班主任?她打量著他,眼淚禁不住地掉下來。

  洪偉果真消亡,並投胎成了夏之林。

  夏之林:男,33歲,生化研究所研究員,畢業于美國砍薩斯州立大學,曾工作於美國馬裡蘭州國家健康研究中心。

  夏之林的妻子名叫季楓,27歲,婚前就職於外企。所以眨眼間成了季楓的女子,沒法繼續在同一個公寓樓,同一個鄰居群落裡生活。又要搬?必須搬。為什麼?!為什麼還用問?!……又要搬!又要搬!!

  一小時前還熱淚盈眶迎接他到來,現在她卻恨不得他已死了。那些無用的警察,為什麼又讓他再次脫身,再次改頭換面,再次毀掉她的安寧?她現在已經不吃他的喝他的了,她依靠自己的大膽妄法,建立了自給自足的生活。

  夏之林提醒她,她有今天,全憑他的「遠程培訓」,他遙控得多麼好?否則她怎麼會有今天的優異成績?他的辛苦栽培遙遙遠遠地攙扶她起步,鼓勵她獨立。他本來早就可以從遙控導師的位置後面走出來,走回她身邊,但他一忍再忍,直到他認為她已經被栽培成才,已經能獨擋一面,在將來的日子裡,既便他有不測,她也可以靠他遙控培訓中教授的課程,獨自活下去。

  她叫他滾,永遠從她和女兒的生活中消亡;他不出現一切都很好。他說她不僅不好,而且已落下了終生殘疾:她的肉體和精神都癱瘓了,而毒品一直是支撐她的拐仗。癱瘓在迅速惡化,支撐她的便不再是拐杖,而是一副肩膀。她自己的精神和肉體已經漸漸在讓位給毒品,毒品漸漸取而代之去做女兒的母親。這樣一個靠毒品的當家的女人,是不可能看到女兒的變化的:女兒是幼兒園所有孩子中的落伍者,她對周圍一切的無動於衷和她母親一模一樣。

  她當天晚上觀察女兒。四歲的女孩子從飯前到飯後,始終對著電視。把電視關閉,她便對著一片空白的屏幕。她以自己對周圍的漠視來回敬環境對她的漠視。

  她說這也比跟一個背著死罪到處藏身的逃犯在一起要幸福,她可不要孩子看到長輩怎樣象過街老鼠一樣瞎竄,讓她看到長輩如何死期已近。她長大以後對她父親的記憶就是他一顆腦瓜開成兩個瓢!她問他還等什麼?遲早要成瓢還整天把腦瓜當寶貝,這個洞藏到那個洞,早些交給政府,大家都太平了,趁女兒還小,還不必參加收屍!……

  他一拳打在她胸口,她踉蹌幾步,栽倒在床上。他拉起她來,一口氣抽了她四、五個耳光。她不屈不撓,毒咒和帶血的唾沫一塊湧出嘴唇。

  從那天夜裡,她和他的談話方式改變了,往往都是談著談著就成了咒駡,最後以拳腳告終。這種溝通形式也會很快形成癮,她動不動就要招惹他一塊來過一把癮。她在咒駡和拳腳中漸漸向趙益芹告別,深知這一回趙益芹再也不可能讓她借屍還魂。趙益芹比燒成灰的姐姐趙曉益消亡得更徹底,連一把火一縷煙一捧灰的步驟和形式都沒有。

  她要儘快和她新投胎的人物熟識起來。這個叫季楓的女人,大學畢業,初通英語。在她漸漸走進季楓的形骸時,她最後看了一眼趙益芹:還是十七、八歲的好學生;還明確懂得善惡好歹,唯一值得反省的是太虛榮。十七、八歲的女孩子,美麗聰明,誰又能苛求她不虛榮呢?趙益芹難道沒資格貪圖世上本該屬￿美麗姑娘的一切嗎?灰姑娘之所以成為經典的女孩榜樣,是她冥冥中懂得她的美貌美德都將得到回報。並且趙益芹成為不堪救藥的季楓也不盡是她自己的責任,她的父母和弟弟也該負責。假如父母平等看待她和弟弟,平等地把繼續求學的機會給予姐弟倆,事情就完全不同了。正是他們那句話使她開始了由趙益芹到季楓的蛻變。他們那句反反復複念叨的話:「益芹要是男孩就好了,女孩子讀書讀那麼好有什麼用?」延順慈愛長輩的邏輯,姐姐就該南下打工,掙弟弟的學費。村裡是留不住十七、八歲的女孩的。一年一年,女孩到了十七、八,就一批批奔向縣城火車站。那個火車站是美麗女孩的集散地。十七、八歲的女孩們一走就很少有人回來,定期回來的是她們的匯款。年年遠行的女孩們漸漸形成了這些村莊的傳統。新傳統改變了老傳統:重男輕女,母以子貴的幾千年壽齡的老傳統。從此,這些村莊裡再也不見那些生不出兒子就沒完沒了生下去的女人們,那些為了留住一個生男孩的機會把女孩扔進馬桶或扔進水塘或扔到火車站候車室。再也不見那些帶著低聲下氣的女兒們的低聲下氣的母親們。十多年改變了上千年的傳統,村麗人漸漸變得重女輕男。

  變成了季楓的女人在大都市里稍微逛一逛,就能認出自己的同類。服裝飾的大市場的一個個貨攤後面,房地產公司出售租賃的服務台後面,頭髮養護和指甲美容的躺椅旁邊,都是這種通過可怕的途徑見了大世面的年輕女人。她們見的世面可比出國留學的女學生們大多了,因為她們走通了十八層人間。

  變成夏之林的男人是在南方緝毒最緊的時候來到安徽的。他現在找回的季楓不僅是妻子,更是好幫手。南方破獲的制毒販毒網絡只有一位神秘的首領在逃,因此法網便由南往北撒過來。因此夏之林在一次對季楓拳腳相向時告訴她,本來想低調一陣,把風聲躲過去,這樣打鬧,哪裡藏得住呢?!

  她馬上看著他,準備砸向他的一隻小凳落了下來。

  他說她不是一直嚮往改邪歸正嗎?現在他們可以到北方的大都市躲藏下來,容他去找一份職業,象千千萬萬個人闖大都市的人那樣白手起家。時間一長,張在他們頭上的天羅地網總會放棄,他們就得已逃生了。他是一個目光遠大的大反派,總是不惜放棄已打下的江山,已建立的王國。那一個個地下王國中的巨民多麼忠心于他們的主子!(雖然他對他們絕大多數從來是神秘莫測驗,幾乎是一個英勇傳奇)。為他吃盡苦頭,在不得已的情況下,吞下一個個臘封的毒品丸,用自己的胃腸做運輸工具,把一個個飛機場連接起來,讓血肉的傳送帶順暢從警察緝毒犬眼皮下通過,再以催吐劑和瀉藥使毒品丸安全抵達目的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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