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補玉山居 | 上頁 下頁 | |
七十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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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家珠寶店她常常來,知道它的一個側門是獨立朝街上開的。進了那個珠寶店,等於就走了條捷徑上大街。店裡燈光、鏡子、珠寶,賣東西的人遠遠超過買東西的人。年輕的警察從四樓下了電梯,又順著電動滾梯衝上來,兩眼瞄緊他倆,跟著也到達了珠寶店門口。他一定以為只要守住門就可以篤定地守株待兔。他這時一定是一面監視,一面用手機跟另一個警察溝通。從玻璃門和玻璃櫥窗窺視店內,他的視野一定會被門上的招牌、珠寶、鏡子,人影切割得零零碎碎。 曉益的側面這時對著櫥窗。她的側影就是那個跟蹤者的視野。她使勁盯著一塊鑽石鏈墜,嘴巴卻說:「快走,柱子後面有樓梯,下到一樓,有個門,朝大街的!」 他楞了一刹那。也許他沒想到最後的生路是曉益給他留的。曉益見一個售貨員殷勤地走到她對面,她便指指那個鏈墜,又把櫃檯上的橢圓鏡子端了起來。她和鏡子能擋住洪偉的行動嗎?試試吧。 「快點啊!」她說。 售貨員嚇一跳,馬上加快手上的動作,拿出那個項鍊墜。洪偉閃到了柱子後面。 她在心裡暗數:一、二、三、四……數到二十,她覺得時間夠了,把鏈墜摘下,說了一堆它如何不如她意的話。她又指指另一款項鍊。又數到二十。這下洪偉該下到樓下了,該到街上了。脫險成功嗎?街上正好有出租車開過來的話,他就該算初步脫險了。那她該做什麼?他們抓不著洪偉,抓起她來,事情會怎樣?…… 「您說呢?」售貨員問道。他似乎一直在問她什麼,她也一直在給於回答。鬼知道她的回答怎麼把他給逗得如此高興。 「嗯?」她把鏡子放下來。 「填上你家的住址、電話。」售貨員指著櫃檯上的一張紙。「這裡填工作單位電話,抽到獎品,我們馬上通知您?」 「什麼獎品?」那不再是她的家。警察會很快佔領它,搗毀它。 「從十分鑽墜到馬來玉戒指。您買的這個鑽石墜子可以有兩次抽獎機會呢!……」 現在洪偉一定已乘上了出租車。至少也能擠上一輛公共汽車。她可以撕毀這個售貨員莫名其妙跟她達成的協議,從店門出去。迎著跟蹤者走出去。下面該發生什麼?他會手往口袋裡一插,掏一對手銬來嗎? 她從珠寶寒光四射的背景中走出來。那個年輕的跟蹤者朝她身後看了一眼,一臉不解。看來他業務不怎麼樣,連地形都沒摸清。他剛才站在門口,有五、六分鐘可以利用起來,研究研究這個購物中心的地形地貌,一研究就明白這個珠寶店是二層樓的。 她從他肩頭望去,現在她的地位離電動滾梯有二十多步遠,快得話她可以在十來秒鐘就混進下滾梯的人群。跟蹤者也許並不年輕了,她把他看得年輕是因為她自己老了。她二十五歲的年紀也許真的就是她一生的長度。她只要往滾梯方向一跑,後面來一顆子彈就可以給她的生命圈下句號。 曉益頭也不回地往滾梯方向走。跟蹤者看了她一眼。心裡矛盾之極,該不該喝一聲「站住!」或該不該把她當個大龍套放她一馬?該不該追上來,逮一個是一個?……他在十秒鐘的猶豫之後,推開了珠寶店的玻璃門。那一刹那他就明白了,她不是個這場戲裡的龍套,或許這場調虎離山正是她這個溫馨小女人策劃的。 他放棄了曉益,穿過珠寶店,追蹤他們的終極目標去了。 曉益順著電動滾梯向下奔跑,最後一瞥目光看見珠寶店的玻璃門關上之後還閃動了兩下。那是擦得象珠寶一樣晶亮的玻璃門,退路被它切斷。 退路之門如此瑰麗。 回到父母身邊,她常常對那次脫險驚訝不已。那些行為似乎發生在另一個人身上。是另一個人,一個早就化為一罎子灰燼的趙曉益。回到村裡,她似乎從幾年的冬眠中醒來的趙益芹。那個全村人的寵兒。 她就那樣牽著女兒,拖著大紅色的旅行箱下了火車。三天前她逃出購物中心之後,馬上就用公用電話跟那個開寵物醫院的老姑娘聯絡上了。她聲稱自己的父親病重,想見自己的外孫女一面。老姑娘結結巴巴地問她,難道不正是她父親病危,她和丈夫趕去探望才把女兒寄託給她的嗎?她顧不上前一次謊言和當下謊言的出入,馬上說老人堅持要見孩子,所以她專程趕回廈門來接女兒。她左一個拜託右一個懇求,讓老姑娘把女兒送到火車站。老姑娘還要囉嗦,她立刻想到錢這樣好東西。她告訴老姑娘,自己意識到托養一個孩子的費用有多麼高,所以她會再補付一筆費用。老姑娘這才停止了核審事實的盤問。 她帶著女兒乘了一天一夜火車到達上海,又乘飛機到達南京,再轉換輪船回到縣城。在上海為所有親戚老俵買了禮物,又給自己和女兒置辦了幾套能夠體現「衣錦榮歸」的行頭,所以當她款款迎著父老鄉親走來時,幾乎不名一文。母親是第一個發現她的經濟危機的。母親在她回到家的當天晚上對她說,某某醫生該送一份禮,因為父親生病住院時,得到過那個醫生的不少好處。某某鄰居也該送一份禮,因為他為趙家蓋房出了不少力……漸漸的,她意識到她不在家的七、八年中,父母的人情債債臺高築,一共有二、三十份禮需要她去補置,都是「隨便買點什麼,一兩條好煙就行」。到了第二天,母親還不見她有所行動,便悄悄地說:「你存在我這裡還有幾萬塊錢,先拿給你用吧?」 她對父母和一切親朋好友都謊稱做老闆的丈夫太忙,所以不能陪她回家省親。 父母用她陸續寄回的錢蓋了新房子,雖然不是村裡最好的房,也足夠他們「比下有餘」了。躺在竹床上,她一次次回想幾天前那個星期日的「警匪片」片段。叫趙曉益的女人怎麼可能那麼愛憎混亂?吃早餐之前,她幾乎要向那個年輕警察靠攏,要向他坦白一切。而幾十分鐘之後,她就成了個女好漢,一股「我頂著,你快撤」的無畏氣慨,掩護了洪偉,跟年輕警察反目成仇,永遠地做了他正義捍衛者心目中的猙獰敵人。 躺在竹床上的她叫趙益芹。但真正回歸為趙益芹怎麼可能?在珠寶店的那一刻,她把路走絕了,把回歸成本份清白的趙益芹的路切斷了。趙益芹可不是現在這位為了滿足毒癮什麼都幹得出來的女人。她從母親手裡接過存摺,取出的第一筆錢不是去買禮品,還父母欠的人情債,而是買還魂草那樣急切地給自己買了毒品。 她發現只要你吸毒,你就會很快找到供給來源,並以此建立起真正的社會關係。和她隨身所帶的不多的一點貨品相比,這個內地縣份的地下網絡所提供的貨色相當蹩腳。這使她不由地懷念起洪偉來:那是個多麼科學、多麼學者化的制毒大家! 一天她突然接到一個快遞包裹。寄件人叫夏之林,寄件地址是湖北某縣。她拆開包裹時,心跳得又快又重。她並不認識洪偉的筆跡,因為洪偉幾乎不用筆寫東西,他是個早早進入了電子時代,依賴電子手段做一切事的人。 包裹裡裝的是一套高檔護膚品。她當然明白世上不會有誰莫名其妙替她的臉部保養操心。她把各個瓶子盒子翻過來調過去地研究,又舉起它們來對著光線打量。什麼名堂也沒有。她只好打開一瓶護膚霜,用一雙筷子插進去翻攪。名堂出來了;一個小塑料袋。還用打開它麼?她太熟悉它了! 以同樣的方式,她在日霜、晚霜、底彩,……每一個瓶子裡都發現了一個小塑料袋。她還是不甘心,覺得寄件人不會不寄幾句問候的。但她沒有找到片言隻語。 她按照寄件地址寄回一件男式汗衫,裡面夾了一條小條,說禮物收到,不過沒有說明書,請儘快把說明書寄來。 叫夏之林的寄件者在四天之後又寄了一個快遞包裹。裡面還是一套護膚品。這次每瓶日霜,晚霜都只是兩毫米的掩蓋,下面才是真正的貨品。 按快遞信封上的電話打回去,那邊說機主已停機。她無法確定寄件人是不是再次逃脫法網的洪偉(或林偉宏)。也無法確定,洪偉是否已投胎成夏之林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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