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補玉山居 | 上頁 下頁 | |
七十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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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副總經理的丈夫乘公共汽車上班,下雨天會給自己升成出租車待遇。妻子住在中檔小區裡,勤儉持家,一斤豆角二兩木耳也會跟菜販子計較,還在廚房陽臺上擺了幾個大花盆,種著青蔥、生薑、香菜。被女鄰居們拉去打麻將,都是先問「大牌小牌」,打大了,她會不情不願,輸了牌便說:「老公知道了非殺了我不可!」曉益是小區裡的乖乖夫人,戴一樣小首飾都會跟女伴兒們交待交待:「看看,剛買的,還不知怎麼跟老公報帳呢!」有時曉益也會把她老公拽來一塊打牌,為了曉益出錯牌而輸了的幾塊錢,老公還會挖苦她幾句,她若不服,再頂撞幾句,一場不軟不硬的拌嘴就開始了。她若說:「不才幾十塊錢嗎?」老公會說:「那也是一天坐九個鐘頭辦公室掙來的!」女人們常常為曉益委曲;曉益就算沒花銷的老婆了,看看小區裡其他女人,玩六合彩的,去澳門賭場的,用名牌化妝品的,曉益輸的錢還不夠那些女人抹在臉上的呢!這時曉益的老公會甜蜜知足地一笑,說:「知道她不是那樣的敗家子我才娶她呀!」曉益這時也會甜蜜地斜老公一眼:「人前都不裝裝門面!」老公會說:「我在美國讀那麼多年書,美國人就不裝門面。」或者說:「門面裡子都一樣,自己輕鬆嘛!」 回到家,門一關,兩人會象進入幕後的演員,卸下披掛妝容,喘一口氣,相互一笑。他們的搭檔是黃金搭檔,演出的一對平庸夫妻十分逼真,觀眾反應得多麼良好他們已經看見了。進了家門他們會發愁,什麼時候去買輛車,買一輛什麼車,會讓周圍人感覺倆人是從牙縫裡省了幾年了,好不容易攢夠了錢,才痛下決心的。怎樣閒置著幾百萬現款而做出捉襟見肘的窘迫。怎樣在把女兒送到高級昂貴的托兒所的同時,讓女鄰居們相信他們是「勒緊腰帶也要給女兒最好的教育」。總之,真正勒緊腰帶的人裝闊佬不好裝,反過來由闊佬假裝勒緊腰帶同樣要下功夫。一不當心就會露馬腳。比如一次在麻將桌上,女人們談起鑽石的市價。香港兩克拉是多少錢,澳門又是多少錢。曉益脫口就冒出一句:不對,澳門是多少多少,還是什麼什麼質地,什麼色澤,什麼切工。女牌友們一刹那間都給她震住了。幾秒鐘後才有人問:曉益怎麼這麼清楚?網上看的。沒事上網上看珠寶?偶然的嘛!……她抵擋住了進一步的集體盤問。她之所以脫口報出準確價錢,之所以行家裡手一般說出質地切工,因為洪偉剛剛給她買了一顆鑽石。 將近一年的平靜生活使她微微發福,更加胸無大志。她覺得只要誰也不來揭下洪偉的假面具,還他以林偉宏的罪犯真面目,只要誰也不來點穿他的罪跡和在逃身份,她就有指望把這平庸快樂,胸無大志的日子過到底。洪偉和林偉宏確實是很不同的,成熟老道,動作也去掉了年輕人的毛躁。他在手術床上獲得的新五官漸漸舊了,已和他曾經的臉親和起來,不再撕扯。這樣下去,新舊容貌很有希望融為一體,酷似天然。女兒在所謂的貴族幼兒園學了嬌嗲無比的英文,爸爸媽媽不再被她為爸爸媽媽,而是「爹地媽咪」。這就進一步幫著他們的新生活和舊生活脫鉤。 所有的老照片都毀掉了。她隨身只帶出來四、五張老照片,兩張全家福放在她的錢包裡,其他兩三張是女兒的,是她從別墅撤離時從客廳牆上抓下來的。這天出去買菜,下起大雨來,掏錢時手太毛臊,把錢包落在了水窪裡。回到家她把裡面的鈔票和照片都攤平在廚房的瓷磚灶臺上,一個女鄰居來串門了。她馬上熄了爐子,停下燒到一半的紅燒肉,把她請進門。女鄰居偏偏是來借生薑的。她馬上說自己家也缺生薑。女鄰居說不對吧,你廚房的小陽臺上不是種了幾花盆嫩薑嗎?她馬上說全吃完了。她冒著在鄰居中做「摳門兒」的大風險,也要把女鄰居抵擋在廚房外面。那兩張全家福可不能讓她新生活中的新熟人看見,她們看見了,舊生活就找著了縫隙,會順著縫隙浸染過來,毒化她的新生活。光是照片上那個被洪偉替代的林偉宏,在女鄰居那裡就是個大懸疑故事,好好的男人不會破壞自己頗好的面容,去讓手術刀手重新雕刻一個假相貌。 女鄰居似乎暫時還沒有把曉益看成連一塊薑都不捨得給的扣門兒。她坐在客廳裡,把兩隻塗得花花綠綠趾甲的腳架在沙發凳上,雙手托著後腦勺,東家長西家短起來。誰誰的丈夫是酒鬼,誰誰的女人是二奶,誰誰的婆婆公公家產萬貫……曉益心裡一陣又一陣的後怕。如果剛才不及時堵住女鄰居進廚房的路,讓她看見了曉益舊生活裡帶出來的全家福,曉益一家的故事,馬上就會在一個個大同小異的客廳裡廣為流傳。女人們會同樣慵懶享福地半躺在那些客廳的沙發上,架起每個趾甲都做得象一枚首飾似的腳丫子,說著「那個趙曉益的丈夫,臉是假的!做出來的!」「為什麼呀?」……說著說著,她家的故事就將成成小區最有懸念的、最鬼怪的故事。 女鄰居還在張家李家地點評,洪偉回來了。他只是微微一抬手,表示了一下他的禮貌,就擰開了電視。女人們談這類話時是享福的,他不能阻止她們享福。一會他進了女兒臥室。再過一會兒,曉益聽見女兒大聲喊:「Mommy,I』mhungry!」 這才讓女鄰居告辭。她把她送到門口,回來,關上門,剛進廚房,洪偉就跟進來了,說跟這樣的長舌婦來往,早晚出事情。她說還有什麼事可出?只要沒人出去找事!一面說著,她把兩張全家福從過份平坦光滑的瓷磚檯面上往下揭。 「那是什麼?」 「相片呀。」 廚房是窄長條,一個人站在裡面,另一個人想從他身邊錯過相當不容易。 「我看看!」他說。 她把身體往後讓一下,讓他看見那兩張被水打濕又粘在大理石上的全家福。 「這些照片怎麼還留著?!」他動作比話還快,一隻手已伸到照片上了。他的動作、神色、語氣都不是在對付兩張照片,而是兩顆被拉了弦的手雷,不及時採取措施它們會造成重大傷亡。 她剛才是向後讓一步,以使他的視線能通過她身前的空間,伸進廚房,伸到灶臺上。現在他一出手,她身體立刻前傾,雙手同時護在照片上。一張照片是女兒滿月時三人合照的。就坐在別墅的客廳裡,後面的牆上是張富麗堂皇的工藝畫,畫著幾個傣家姑娘和濃郁的芭蕉樹林。另一張照片是紀念女兒滿百日,她穿著一件紅緞子和尚服,戴著紅色虎頭帽,三人還是坐在同樣的畫前,同樣的沙發上。曉益把上半身都壓在照片上。她的過去只剩下這麼一點證據;趙益芹在頂替已作鬼的姐姐趙曉益之前所過的幸福生活就剩了這麼點證據,他還要毀了它。她發出一聲長嘯。 女兒跟著大哭起來。 洪偉一隻手揪她的頭髮,想把她從照片上拉起來,另一隻手使勁摳她捂在相片上的手,然後腳一伸,把廚房門踢上了:「咣!」女兒的哭聲像是被捂了蓋子。 她說不就是兩張照片嗎?能怎樣啊?!他說事情常常壞在蠢娘們身上,再好的安排讓蠢娘們一插手全部前功盡棄。他的手摳得她的手指生疼。他的右手撕扯她的頭髮,讓她不由自主地去看牆上瓷磚和天花板的接壤處,漸漸的,瓷磚也看不見了,只能看天花板,被炒菜油煙熏得微黃的天花板,薄薄沾著一層小康人家人間煙火的天花板……她的手與脖子之間的距離越來越大,手不得不鬆開。女兒哭得鄰居們開始敲門了。 照片已到了洪偉手裡。他擰開煤氣,藍色火苗跳躍起來。就剩下這點證據了,一燒了它們,她曾經那自欺欺人的好日子,那初為人母的甜蜜光景就完全不算數了。她沒有了聲音,撲上去在他肩頭咬了一口。貌似瘦削文弱的洪偉竟有厚厚一口精肉給她咬呢! 他痛得輕聲吼了一下。以為她咬咬就算了,沒想到她咬個沒完。他一拳過來。這一打開,就好了,長時期來夾著尾巴做人,人前偽裝所積累的勞苦疲憊,都可以好好舒放一番。 她也不示弱,抄起什麼什麼就是武器,只要能砸他個頭破血波,她才不心疼。 門外的鄰居開始還給門內的大人留面子,小心翼翼問兩歲半的女兒,是不是爸媽把她一個人丟在家裡?會不會開鎖?只要開了鎖讓叔叔阿姨進來就行。孩子感到父母太危險,一邊哭一邊真的就向大門靠近。 洪偉大聲喝住女兒。 鄰居們便不再門裡面兩個大人的情面,砰砰砰地敲門,叫他倆打架要顧忌孩子,別把孩子嚇壞了。 這個時候洪偉已經後悔,已經開始後怕。但曉益把他的休戰當自己進攻的好時機,拖把、掃帚、鍋鏟,只管照著他砍,追著砍。每砍一次,他都躲得很好,而女兒卻會哭得冒高一個調。 「叮咚!」門鈴響了。 她手上拿著一隻鋼筋盆,呼呼大喘氣。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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