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補玉山居 | 上頁 下頁 | |
七十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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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安!請開開門!」保安用南腔北調的普通話叫道。「快開門!」 她看見他趕忙扶正平光眼鏡,抹光打亂的頭髮,拉拉衣領。她笑了笑,大概那就叫獰笑。這個無法無天一人玩一群警察的貨色又要做假人出去應付世界了。 她看他從客廳穿過,回頭對她使個眼色,既獨裁又哀求。她也整了整頭髮,衣服,找回一隻拖鞋。她的樣子一定是可怕而可憎的,既可以被看作虐待孩子的後媽,也可以被當成一場家庭暴力的犧牲品。 「怎麼了?」洪偉隔著門問保安。 「你們家怎麼了?!快開門!有人舉報你們虐待孩子!」保安說。 從來不知責任為何物的保安這一會倒權威十足。鄰居們的議論從隔音很差的牆外滲進來,一片嘁嘁喳喳。 洪偉看看女兒。女兒已經沒聲了,抽泣卻十分猛烈,抽泣一次能把她自己小小的個頭都抬離地面。他拉開門,把眾人的目光引到女兒身上。 「嬌嬌,叫叔叔阿姨好。」洪偉說。 女兒當然誰也不叫,把臉埋在他褲腿上。他一佝腰,把孩子抱起,外面燈光頗亮,誰都看得見孩子完好無缺,纖毫未損。剛才屠宰孩子般的哭喊尖叫似乎是人們的臆想。 洪偉又說:「跟她媽媽鬧了點小矛盾。對不起,驚擾大家了。」他給門外一圈人點頭鞠躬,一個個地鞠,過份周全,象個讀書快讀成廢物的小男人。曉益想,什麼本事讓人生存或逃生,人就會長那樣本事。現在好演技能讓洪偉活下去,他的演技就飛速進步。誰會相信他不是他演的這個假人呢? 誰知道?也許這個讀書讀廢了的男人是個真人,而過去造孽不眨眼的毒梟反倒是戲中人? 從那次之後,打架吵嘴的事便經常發生。洪偉回家的時間也漸漸變遲,有時十點鐘之後才回家。回到家他打開冰箱,想自己熱點剩飯剩菜,常常見到一整頓晚餐存放在裡面,大多數時間是洗淨切好沒有下鍋的,有時已經燒好盛進了一個個盤子,但顯然母女倆人一口也沒動。每逢這時曉益就一身睡衣,抱著胳膊晃晃悠悠跟在他身後,話和笑都很風涼:「又開始忙啦?忙就告訴家裡一聲,我也不必費勁買呀做的。你不回來,我跟女兒吃也吃不出什麼家庭氣氛。」 她看見他的火氣飛快往眼裡冒。現在可不比幾年前的眼睛;那麼大,冒起火氣嚇死人。 「我忙工作!公司裡人人都忙,規定營業額了你懂不懂?」他說。 她沒什麼好說。她還沒抓住他的狐狸尾巴。 這天她吸塵的時候發現一間屋的聲響特別大。硬木地板似乎成了個共鳴箱,把吸塵器的馬達聲放大了若干倍。她終於發現了一塊被啟開又裝回去的地板。撬開那塊地板,下面空空的,什麼也沒有。可地板被啟開,不可能什麼也不放的。她坐在那個狹長的地板洞邊上,左看右看看不出名堂。或許是裝修時留下的毛病,一塊地板沒有鉚上茬口?她想起剛買下這套公寓時,洪偉不喜歡原來的地板,他自己去建材市場挑了這種白橡木,說他在美國駐的放子就是這種白橡木地板。然後他請了包工隊安裝來,指點他們把地板鋪了上去。她還是心不甘,伸手沿著地板洞邊沿摸了摸,也沒摸出名堂。她找來電筒,往地板洞裡照,但電筒的光不會拐彎,她還是看不出蹊蹺在哪裡。 這時她已經胸腹貼地伏在地板上了。她用一根筷子伸進去,撥拉過來撥拉過去,橫的直的斜的,似乎碰到了什麼,撥拉了幾下,那東西被撥拉出來了,是一個小球。就是露天市場上賣的那種塑料玩具球,裡面一包糖汁似的。她剛要放棄,突破性的發現出來了:小球拖了一根釣魚線。一扯那魚線,她馬上明白它牽拉著什麼。 幾分鐘之後,她把用魚線系成串的一小袋一小袋白色藥粉給牽拉了出來。 什麼都清楚了。人家是忙裡偷閒,她丈夫這幾年是閑裡偷忙。那些個週末夜晚,他們一同去鄰居家打牌,他一定把家門鑰匙交給了馬仔,馬仔便老鼠搬家似的,一次次地把貨品從工場運進來,在地板下建起了一個小毒庫。多聰明啊,就用一根鋼絲推著小球滾動,讓它把成串的毒粉盤起來。 有了新面孔新名字新身份,搬到了新城市,他仍舊要做舊人舊事。也就是說,這樁舊事是魅力無窮的。她撕開一小袋白色藥粉,慢慢伸出舌尖,跟那據說會令人神魂顛倒的粉末發生了一下似有若無的接觸。基本是中性的滋味。還有微涼的觸覺。就是它令人性命不顧,天理不顧地去製造、去販賣、去購買。什麼也擋不住,學問地位尊嚴,碰到它就是一片崩潰。碰到它,那個原本還有長長的活潑潑生命的柳亞蘭就死了,化做一捧灰。柳亞蘭死的時候還不到十八歲。 也是因了它趙益芹變成了趙曉益。現在這個趙曉益要曉得一下它的利害。等女兒睡著之後,她走到主臥室,沖著剛剛上床的洪偉一笑。洪偉見她的這種笑,知道事情不好了,今晚的太平沒了。她邊往床前走,邊從口袋裡掏出那一小袋毒粉。 「你怎麼弄到這個的?!」他一下子跳起來。 「教教我怎麼吸。」 「你瘋了?!」 「自家產的,不吸多冤枉?」 他看著她。過一會說:「我也沒吸過。」 「我不信。」 「在美國的時候,幹過幾回。覺得意思不大。真的。」 現在的局勢挺可笑,她捏著了他的七寸,他怕她似的。他說「真的」,她倒是不懷疑。害人不害己,這象他幹的事。 「我就嘗嘗,別以後讓你連累了,丟了性命,連它都沒嘗過,那可太不值了。」 「只嘗一次。」 「行。」 嘗了一次,什麼也沒發生。又嘗一次,還是什麼也沒發生。她說什麼感覺也沒有不能算,總得讓她欲仙欲幻一回才算數吧。又一次嘗試之後,她等著什麼發生,還是什麼也沒發生。洪偉說曉益可能是億萬人中最不幸的一種,對致幻劑天生免疫。她可不甘心做最不幸的那種人。她要他跟她到海邊去,她要在海邊嘗最後一次。 剛剛下了樓,走在小區院子裡,她看見所有的燈光晶瑩閃亮,閃得珠光寶氣。她慢慢坐在了一個長椅上,再過一會,她發現自己的頭枕在洪偉腿上。所有窗子的燈光都那麼好看,她從來沒有發現普普通通的夜景可以象一個巨大的珠寶櫃檯。 嘗試成功了,這是洪偉事後宣告的。她不屬億萬人中間那個不幸的極少數,或說那個幸運的極少數。 第二天孩子去了托兒所,洪偉上班之後,她再次撬開那塊地板。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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