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補玉山居 | 上頁 下頁
六十九


  「我怕什麼?我什麼也沒幹,什麼也不知道。」

  幽靈把鋼琴彈到人的傷心處。她希望自己有種到底,就在這裡把一切了斷,不許哭,不許婆婆媽媽。

  「你已經幹了。」他意味深長起來,假冒偽造的大眼睛碰上不知情的人,還是會被它們盯得心亂的。

  她不傻不遲鈍,被他這副意味深長的目光一提醒,就漸漸看清了這是怎麼一回事。幾年來她冥冥中一直對他疑神疑鬼,現在能用上她的神經質了。一定是這樣:他把他的「貨」藏在她的箱子裡,由她天真無邪無知無畏地拎著到處走,現在「貨品」已經闖過種種關卡,安全抵達彼岸。在推拉那個箱子的時候,她怎麼蠢得感覺不出它奇特的重量?

  他在她的臉上看出了她推演的程式,答案的得出,以及答對了多少。答案正確,但不全面。他輕聲說那只是她做他幫手的第一步。她還替他接收了匯款,難道她不是他的好幫手?她驚得人在椅子上抽緊,自己也搞不清是不是想一蹴而起逃跑還是報案。

  她那潛伏的動作也被他看到了。別去報案,這是說不清的,沒有一個逃犯的妻子可能不合謀嗎?警察都是套路思維,從普遍看個案。

  他見她還是盯著他的眼睛。她把剛才的答案作廢掉了,演算重來一遍:他利用了她攜帶毒品。僅僅是安全轉移嗎?不會吧。他是個講究效率的人,一個行動往往達到多個目的。等一等,她的賬戶接收了錢之後,就該由她送貨上門……難怪她那麼巧地就碰到了一個合適的保姆!中年女人操著一口湖南話,穿過馬路來誇獎她的孩子,非常順利成章地,兩個女人就談起當地保姆難雇的家常瑣事。主雇關係由此建立。她每天送女兒去雜貨鋪由中年女人照顧四小時。四小時消耗兩張免洗尿布。怪不得從別墅緊急撤離時林偉宏塞了那麼一大堆尿布到箱子裡,似乎尿布比妻子的細軟更值錢。

  妻子、女兒。他一個不放過,全都成了他稱職的批發員,把毒品一次次送進雜貨鋪,再從那裡零售出去。和她一起走出村子,曾象她一樣健康活潑的小姑娘柳亞蘭大概就是在這樣的零售網點上得到充足穩定的供應,得到熱情周到的服務,最終給這個網絡伺候死了。也就是說,送她命的很可能就是林偉宏。差一點,送她命的就是跟她一塊出村的趙益芹了。

  她什麼也沒幹,已經罪惡深重。

  變了相貌的林偉宏也變了名字和身份。當他出現在廈門那帶廊沿的人行道上時,是一個姓洪名偉的藥品公司副總經理。名片上這麼說的你不信?有身份證和畢業證書為證。他的畢業證書是英文的,上面蓋著美國某專科學院的鋼印。這一點並不假。他向妻子倒出全部真話時,拿出了他在美國加州照片的畢業照,背景的一座教堂絕對不可能在中國土地上偽造。他在美國製藥公司實習的時候就被人培養成制毒專家了。他去過哥倫比亞和墨西哥,看到一個地下世界多麼井井有序,科學嚴謹。實習結束,他突然想明白了。如此之大的利潤如此之大的風險,他到頭來是替別人冒險替別人盈利。假如真象老闆們所說的那樣,他對化學有天才,生性又勤勉,他何必冒別人那份風險,而不為自己盈利?

  偶爾認識的一個客戶是臺灣人,告訴他中國大陸再次成為全世界冒險家的樂園,想有大作為,應該回國去。他回到中國,建起第一個工場。他的制毒工場可不是草台班,簡直象核基地一樣一絲不苟。第二年,他的供銷網絡已經運轉自如,而這個網絡裡的人,包括接近核心的骨幹,都不知道他們的主子究竟是誰。

  他得到的利潤除了投資一些房地產,就是投資再生產。就是在風調雨順的第二年,他碰見了她。他想要的她都有,美貌,年輕,不高不低的文化水平,缺乏見識和人生經驗,膽子不大不小,總的來說是深藏得住的可任意馴化的依人小鳥。他可不去找那些主張大,見世面廣的女人。更不敢找讀過許多書,對正義、邪惡一腦子概念的女學者。(再說女學者都是中性人)。

  到了第三年,網絡中出現了叛徒。當然,在警察審訓室裡難得有人不做叛徒。供銷網絡被警方擊破多處,不久層層的背叛就把火燒到了大本營。他忙著組織救火,冷靜從容的他第一次發現丟盔棄甲是多經典的成語。好在他一直有遠見,投資再生產時,選擇的工場地點都很隱蔽,一些工場被摧毀,另一些接著投入生產。但一貫低調再低調的他還是被骨幹出賣了。幾個月前他們撤出別墅不久,警察就趕到,端掉了他最後的後方。

  除了個別幸運的馬仔,眼下斯斯文文坐在一家藥品公司副總經理大辦公室的洪偉是那個精密緝毒計劃的唯一漏網之魚。

  在後來的日子裡,變成季楓的女人相當懷念他們初到廈門的時光。那是一段難得的好時光,就是天下世俗女人都期盼的丈夫按時下班、週末全家出遊、到生日過生日到節日過節日吃穿無憂偶爾奢侈的好時光。

  那段時間她都快忘了自己的真名字,樂不思蜀地在鄰居女人中響亮地應著「曉益」這名字。他的身份證上面明明白白印著趙曉益。在美國留學四年的洪偉學的東西可真不少,偶爾在地鐵上翻看別人扔下的報紙,被一副大照片吸引了。那幅占半個版面的黑白照片是這樣一個畫面:人群裡每張面孔都朝著你,只有一個背道而馳的影子,戴了頂禮帽。標題是:每年XX萬人在人海中消失。讀完文章,他為這種「自我消失」的技巧著了迷。一個人在墓地上找一個和自己年齡相仿的死嬰記錄,用他(或她)的生日去登記申請一個新身份證,然後假造一個自殺(投海、投湖之類)現場,留一份遺書,編造出冷人信服的自殺動機,他(或她)就可以使原先的自我消失,使一個新自我誕生。因為死去的嬰生往往只有出生登記而少有死亡登記,一旦用了某死嬰的出生登記,就等讓一個死嬰復活,而他(或她)便在這死嬰身上符體,替這死嬰走完人生。趙曉益是趙益芹病故在童年的姐姐,完全把姐姐的身份字據用在妹妹身上,就是認真查起來,也難發現破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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