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補玉山居 | 上頁 下頁 | |
六十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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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漸漸聽出自己在髮廊窗簾後面那些濃妝重彩的眼睛裡是什麼樣兒:那個名牌包包肯定是真貨!還帶鑽石呢!又進銀行了!要有她那麼多錢就好了!現在老闆,當官的把二奶都養在酒店裡?那多費錢?她不象二奶,象從海外回來探親的。嫁給日本鬼子了?說不定嫁給韓國鬼子了呢!她穿的衣服象韓國的…… 車把她開到東莞時,她已經是個不該在乎價錢、教養第一的日本人太太。或韓國人太太。她把鈔票交到河南司機伸不展的手上,心裡給剜了一樣疼。她從來沒學會灑脫的太太作風,每一分錢怎樣花出去,她都看得到一根清清楚楚的軌跡。如此稀裡糊塗讓一大筆鈔票從錢包裡消失,她的心情為此低沉了很久。 她在安靜的近郊租了個一居室公寓,剛放好行李,就下樓去逛超市。她要從美麗的寄生蟲再次進化成人。在超市門口,她一面顛著背上的孩子,一面看各種培訓班廣告。原來只要有願望,什麼年紀都能做學生的。可學的那麼多,速記、電腦、文秘……她比站在一格格的新鮮瓜果前面還眼花繚亂,莫衷一是。 最後她選定了兩年的財會學校。她並不急著以學歷換飯吃。感謝林偉宏,提供了她一輩子的飯票,假如她只吃尖椒炒肉絲,豆豉炒苦瓜的話。她沒有頓頓吃龍蝦的奢望。 她打定了上學的主意之後,就開始物色保姆。她想到曾經一塊出村的女伴兒們。她會付一份優厚的工資,比她們在夜總會讓青春腐爛要強多了。 一家家夜總會打聽下來,她找到了一個姓吳的同鄉。其他姐妹呢?去廣州、深圳了,記得柳亞蘭嗎?她死了。啊?她還不到十八歲呢,怎麼死的?吸毒死的。怎麼吸上毒了?誰不吸毒?都吸。柳亞蘭吸過頭了。 她趕緊不再提請這位同鄉做保姆的事。吸毒在她話中是那麼正常的字眼,「吃喝拉撒睡」當中該排進個「吸」,有什麼了不得?吃得不當還吃死人呢!吸死的人自然是太仇恨自己,往死裡吸。什麼事也經不住你往死裡做。 告別的姓吳的同鄉,她回到一居室的小家。這一輩子,那個「吸」可別想排入她的正常生理活動,她不是為自己不吸,她為自己和女兒不吸。 成人學校開學前夕,她找到一個中年婦女為她照看女兒。中年婦女的兒子開一家雜貨鋪,丈夫幫著打粗,女人在最忙的時間也幫著賣幾瓶啤酒或幾盒煙,但一般來說她只做家裡的後勤。 開學半個月左右,一天晚上她剛出校門就看見女兒被一個人抱著,迎面走來。抱著女兒的人在路燈下看很象林偉宏,但走近了,發現他象林偉宏的哥哥(假如他有哥哥的話),老一大截。女兒已經開始囁嚅不清地叫「媽、媽、媽」了,這一會竟在他懷裡叫起「勃、勃、勃」來。顯然剛剛被教會。 再走得近些,抱著女兒的人笑了。她背上豎起的汗毛刷地一下泌出了冷汗。這個人就是林偉宏,但他把相貌改了,墊寬了下巴,割了一雙又深又大的眼睛。原本她認為他的眼睛是他五官的美中不足,現在看一個臉搭配什麼樣的五官是有著如何內在、如何邏輯的道理!你想擅自修改一樣、兩樣,不行,這張臉成了好幾位造物主各行己見的產物,五官之間,誰跟誰都不親,誰跟誰都撕扯。 林偉宏說他料定她會回東莞來。他到了東莞,找她找得很苦,但這天傍晚突然看見一個小雜貨鋪門口坐著自己的女兒。那位中年婦女死活不讓他接近孩子,他又是掏身份證又是掏工作證,她才相信了他。 她想反正他高興做誰就有誰的身份證,什麼能難到他?但他見到她是眼裡含的淚是真的,淚後面劫後餘生的狂喜是半點假也不摻的。他能活著見到她,是他所能期待的最好的事,比他逃過警方追捕,逃過法場還要好。她發現自己從來沒有真的做好他不回來的準備。她要獨立,要一個人帶大孩子,過乾乾淨淨的生活原來是她跟自己跟自己賭氣說的。否則他回來她怎麼馬上就又跟他和好如初,又過成了一家子?馬上就把他那張新面孔看順眼了? 他戴上一副無邊眼鏡,氣質文弱儒雅。坐進酒店的餐館,跟服務員說話嘴裡一半英文,她只有一會一瞪眼的份兒。 一架鋼琴在遠處奏響。那是無人彈奏的鋼琴。剛來此地時她對它特別好奇,湊近盯著它那排鍵子起起落落,真象琴凳上坐著個幽靈,他的隱形手指一個音符都不會彈錯。 他們點的菜來了,服務員也象幽靈一樣,無聲息地擺上盤子倒飲料,這裡的客人花大價錢,似乎買得就是幽靈,幽靈式的服務,幽靈式的鋼琴演奏。 他們談的都是女兒。女兒在某一天會叫「媽媽」,某一天會聽著音樂扭頭擺屁股,某一天突然露出一顆小牙。她發現他一面吃飯,一面不停地向餐廳門口張望。假如警察把那裡堵住,他從哪裡逃?他是沒有逃亡之路的。她會眼看他飲彈倒下,在他自己迅速大起來的血泊中蹬腿抽搐。 「她看見我,兩隻小手就舉在頭上,抓癢癢一樣!」他說。也許從窗子可以跳出去?他伸出食指,摸摸女兒涎水長流的下巴。 「她肯定認出你了!一般她見了生人就哭!」她用紙巾輕輕擦擦孩子的下巴。那窗外是通道嗎?跳出去摔瘸了反正也要落網。 手機響起來。他還是甜蜜蜜地看看她,看看女兒。 「手機響了。」她用下巴指一下他的西裝口袋。 他把它拿出來,然後關了機。把危險,奔波全關閉了似的,他揚起眉,舒一口氣。她可千萬別去提他的臉。這還用問嗎?他企圖把那個在逃犯的面孔丟在手術床上,讓警察貼出的通輯令上的面孔碎掉,碎成血污的棉球、紗布和垃圾一塊被焚燒。 「我是來接你和女兒的。」他等她了半碗飯時說道。生怕說早了她吃飯不香,或消化不良。 「去哪裡?」她皺起眉。 「哪裡都有成年大學,頂多也就是扔掉一學期學費。」 「什麼時候走?」 「吃了飯。」 她馬上放下筷子。這句話一出來,還指望她吃嗎?已經吃完了,吃得胃都疼了。 「我不跟你走。」 「這裡太危險。」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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