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補玉山居 | 上頁 下頁 | |
六十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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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進山的路上,他告訴她發生了什麼。他叫熊護士給琉璃廠隨便誰打個電話,請那人用電話向病區值班醫生告半天假,然後請熊護士簽字擔保他暫時離院。假如熊護士不合作,他就把熊護士長期以來盤剝他的劣跡舉報給院領導。熊護士馬上合作,並且合作成功。幸虧值班醫生是剛分來的大學生,對張亦武這樣狡猾頑劣的老病號油子缺乏經驗,也幸虧他不用功沒責任心,不好好讀張亦武的病歷和所有醫生的值班日誌,因此對他私刻公章自己邀請自己出院開會的案子毫不瞭解,他很快批准了老張半天假期。在於老張,半天時間很經花,可以變成好幾天來花費。 進山的路竟非常擁擠。不逢年過節,人們仍然能給自己放假去山裡滑雪。公共汽車被堵在兩山之間的柏油路上,婷婷已經挨了一場凍的腳現在作痛起來。 「你怎麼了?」老張問她。 「腳……」她苦苦臉。 她的位子靠窗,老張讓她轉過身,把後腦勺抵在窗子上,這樣她的腳就可以在他大衣裡了。隔著走道坐了一對穿滑雪服的男女,他倆看看他們。那對男女大概二十五六歲。老張也看看他們,似乎對他們說:戀愛這樁事你們能做,我們也能做,我們只會做得比你們好。 「將來老了,我就這麼給你焐腳,啊?」他輕聲說。 他把老還看成「將來」。他把老永遠都看成將來。一個值得期盼、永遠到達不了的好去處,和希望完全同義。一路的車子都給堵火了。最火的一輛是銀色奔馳。一般來說大奔馳是車子裡最愛發火的。 銀色大奔馳漸漸接近了婷婷和老張乘坐的公共汽車。再過一會,它就跟婷婷所在的窗口平行了。大奔馳夾了塞兒,所以把對面的車道也占了,朝相反方向開的車也動動撣不得。大奔馳惱火得快瘋了,不停地叫,長叫短叫,婷婷想像著暗色玻璃後面的人一定捶胸頓足,口沫四濺。 大奔馳的前車窗落下來,裡面出來一個聲音,命令公共汽車司機再往邊上靠靠。司機說大奔馳加塞兒進來,它還讓別人靠邊兒!反面對行的車上,也有人大聲指責大奔馳加塞兒加得太他媽土匪!又一個人怪修路的人;全是他的過兒,怎麼修這麼窄一條路! 婷婷看見大奔馳的後門一開,閃出個女人來,又關上了。這個是中年美女,步伐十分矯健,一雙高跟黑馬靴看上去皮質柔軟,並很少在一般人走道的地方走道,因此纖塵不染。中年美女頭髮微黃,幾縷金色又浮在微黃的頭髮上,這種花頭髮婷婷在歌廳見過,但始終看不出美來。中年美女的皮毛大衣架在肩頭,走到公共汽車的另一邊,然後走回來,對司機笑著,說了句什麼。司機便開始往路邊一寸寸地移動著蠢笨的大轎車。 大奔馳後面的窗裡,一個男人叫道:「李欣,別站那兒啊!……」 叫作李欣的中年美女開始往回走。車裡的男人喝斥她;「那麼多車!別讓車撞著!……」 婷婷見迎面走來的中年美女朝奔馳車裡的男人笑笑。婷婷在心裡深深地羡慕,但願自己能有那麼美麗的笑。 補玉山居變了不少,大統鋪房間減少了,增添了四間帶浴室和抽水馬桶的標準間。老張在路上想好了,這次他要跟文婷住同一間屋,帶雙人大床的,帶電視的。那種房間上次他問過,一百二十元一晚上。他的錢付了兩張車票,還要刨去兩人每天三餐的餐費,再刨去煙錢,正好夠住兩晚上。 進了村他就發現變化非常大。村口一家度假酒店,河邊又一個豪華度假莊園,生意火得很,這從兩個停車場上停泊了多少車就看得出來。村口那家全是標準間的酒店翻修了外觀,所有窗子全都上圓下方,自稱西班牙風格。明年奧運會要開幕了,所以店主先弄起洋噱頭來。河對岸的法式度假村看上去一點不法式,一座座三角型玻璃房子僅僅是盧浮宮玻璃金字塔的粗糙模仿,醜不堪言。聽說莊園的主人是個癱瘓者。癱瘓者異想天開,毀掉環境的和諧美,他覺得自己不該生他那麼大的氣。 這時他聽說,那一幢莫名其妙的玻璃房子包一禮拜要七八千塊。他一輩子也沒見過七八千塊錢。他旁邊的文婷大概也沒見過。 「七八千塊!城裡哪兒來這麼多有錢人?!」補玉的丈夫謝成梁憤憤然地笑著。 謝成梁正在給一對年輕男女登記。這對男女很面熟,但他想不起在哪兒見過他們。他把臉上的疑問轉給文婷,文婷對他耳朵咬了一句,說人們曾經懷疑那男的是施虐狂,現在看來不是,人家挺斯文的。老張想起來了,那男的姓夏,女的叫季楓。 謝成梁把身份證一一歸還客人們,嘴還不停,但也不指望誰搭他的茬:「一夜兩千塊,不就睡一覺嗎?地暖?!哪兒有咱火炕暖?地暖就值兩千?我們一間單間才兩百!……」 文婷忽然拍拍他的腿,悄聲問他聽見沒有;補玉山居的單間漲價了,漲到兩百了! 他不明白她為什麼把他往門外拉。外面是硬梆梆的冬天,風都是砍過來的。 「把錢給我,」文婷說。 他從口袋裡掏出疊得平平展展的大小鈔票。文婷四下看一眼,用縮在襖袖裡只露出指頭尖的手飛快地點數一遍錢。然後她微微仰起臉,嘴唇上出現些細小動作。他看著她的臉和嘴唇上的細小動作,那麼好看。 「你忘了把回去的車票錢算進去。」文婷看著他,嫌他出了小紕漏那樣眼睛一斜,抿嘴一笑。 文婷的表情真多,不過你要仔細看,才能品味。 「我算了一下,回北京的車票,加上回福利院的車票……咱今天只能住大統鋪。」文婷說。 「為……什麼?」他攢錢攢假期,都為了他和她能住一個屋,躺一張床,說一枕頭話,睡一個一分鐘也不閉眼的覺。 「因為……」文婷趕緊閉上嘴,因為剛才登記的那對男女走出了接待室,手裡拿著帶房號的鑰匙。等他們走近兩個院子之間的門,文婷才又說:「喏,你看,這是餐費,這是車票錢,這一點——咱總得有點花銷吧?得留三十塊吧?……二十塊!可還是不夠哇。你沒聽見,單間客房漲價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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