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補玉山居 | 上頁 下頁 | |
六十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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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傻著眼,請教文婷:「他們怎麼這麼坑人?!我們大老遠趕來的……」他把鈔票又點數一遍。 文婷懂他的委曲,因為她也好委曲。她的委屈就是一個悲劇女英雄的微笑。 他往接待室走,文婷從後面叫住他。他是想去求謝成梁,給他們一個打折扣的單間。或者讓他們賒帳,以他們這麼長時間的好信譽,難道賒一晚上帳,謝成梁會不答應?不答應就去找曾補玉商量。補玉是生意人,心熱手辣,薄情達理。 「咱們住不起單間,住大統鋪也可以啊。」文婷說。他看出她在哄他。她一定是怕他委曲壞了,出現個什麼舉動,讓別人歸結為「有病」。不進那福利院的人隨便怎樣撒潑撒野,都被認為是正常情緒。 這時候曾補玉匆匆走過來,進了接待室,說了句什麼話又出來,眼都忙直了。老張從文婷的按奈下竄出去。 「單間怎麼漲價了?!」他問道。 補玉轉過身,圍裙雪白,油乎乎的兩手支在空中。 「沒事,補玉,你忙你的去。」文婷說。 「咱這兒的旅店都漲價了,咱不能不漲。柴米油鹽長得多塊呀?」補玉笑嘻嘻地說。 文婷又拉住他的手,眼睛嚴厲起來。他從來沒見過文婷嚴厲的樣兒。他趕緊收回討公道討到底的姿勢。他的手在文婷手中軟下去,變得消極被動。他把自己交給文婷,愛把他往哪兒領都行。 「快做你的飯去吧。」文婷對補玉笑著說。 補玉一走,文婷把他領到廊簷下。雪被掃除了,沒掃淨的地方留著笤帚梢的劃痕。文婷赤裸的腳背從晶瑩剔透的鞋面上露出頗大一塊,淡紫色,血管深紫,讓他想起拱出地面的樹根。這麼好的腳給凍得沒了腳樣兒。 「咱不跟人添亂,啊?」文婷說。 「我煩死他們了!大統鋪的人都特別討厭。跟福利院的病房裡一樣。我住哪兒,哪兒就有好些人!」他看她把食指放在嘴上「噓」了一聲,便改用氣聲繼續大發牢騷:「為什麼我就不能跟你躺一塊?就咱倆?」 「等咱的錢夠了,再住單間。以後再住……」 文婷突然不說話了。 「不高興了?」 「誰不高興了?」 「聽你的,下回再住單間,行了吧。我不添亂了,啊?」 文婷還是不領他的情,不給他一個笑容。 「我把那個大石頭刻出來,肯定能賣幾千塊。我自個兒到琉璃廠賣去,不讓人層層盤剝。」他覺得這是說話間就能實現的事。「多刻幾個大作品,咱們就上這兒來蓋個小房子。無商不奸,連曾補玉都這麼奸!咱們自個兒蓋了房,願意住多少天單間就住多少天!」他感到文婷領情了,使勁拉拉他的手。 他不知道她臉上現在的表情算作什麼。她可從來沒有過這個表情。他想起了,她那表情叫作自卑。還應該有個詞兒,叫做……自慚形穢。所以他也順著她的目光抬起眼,看見一個穿皮毛大衣的女人,一團香霧地走來,走過去。女人站在三步遠的地方,敲了敲接待室的門。沒人應她,她再敲。她不懂這個山居的規矩,接待室的門是不必敲的,只需吆喝一聲:「掌櫃的在吧?」或者:「謝成梁,我又來啦!」連文婷和老張都學著吆喝:「補玉忙著呢?」 謝成梁從裡頭「咣當」一下拉開門,「誰在敲門兒?!」 「你好。」 「……你是李……李欣?」 「啊,補玉不在?」 「她做飯呢。」謝成梁對李欣這樣的貴氣女子拿不准態度似的。「您進來等?我這就去叫她!您老沒來了啊……」 老張見文婷眼不眨地看著叫李欣的女子。半夜開放一朵曇花,她一定就這樣盯著看,生怕一錯眼花就沒了。花的分分秒秒都有審美價值呢。但老張覺得那女人哪裡有文婷好看。那女人依靠了那麼多衣裝容妝,她敢不好看嗎? 叫李欣的女人說:「別去叫補玉了,就告訴她,我專門來拜訪過她。等空了我再來。嗯……對了,溫強,他最近來過沒有?」 「去年還來過。帶著一家子,還有一條大狗,開著大吉普!」謝成梁說。「我問他,溫寶馬怎麼又變成溫吉普了?他說他最討厭寶馬車,寶馬是專為你李欣買的!進來吧,外頭多冷!看看咱這兒,重新裝修了!」 李欣只好進了接待室。 「你覺著她特好看?」他問文婷。 「我覺著她肯定特幸福。」 「你呢?」他拉起她的手,裝在自己大衣兜裡。 文婷又小姑娘起來,嘟噥一句:「說我幹嘛呀?」她臉從黃白到粉紅,太陽穴上一塊淺咖啡色的斑象不當心把醬油吃那兒去了。 等李欣走出來,走遠了,文婷的眼睛還跟著她溜光水滑的皮毛大衣脊背。她在廊簷下站了一會兒,看看柿子樹上和石榴樹上結著一樣的冰掛,又看看枯成一張網的葡萄藤上打撈了不少雪。文婷的眼睛跟著她走。 「嘿,嘿,往這兒看。看她看傻了?」他問文婷。 「肯定是個特有福的女人。」 女人走過來,跟他倆點點頭。爛魚網般的枯乾葡萄枝和藤蔓下面,石凳子是他和文婷最愛坐的。 文婷在半夜把老張叫到葡萄架下。火炕燒太熱了,她覺得渾身都出燎泡了。她要好好勸他,一個人回療養院安心生活,安心做「三無」老人,別再惦記她了。她已失去了做「三無」老人的資格。 老張興沖沖地從男子大統鋪出來,說他就等著文婷敲窗呢。 文婷想,讓他先興沖沖一會兒,五分鐘之後再跟他說實話。 他卻一直興沖沖的,話也是東扯西拉,一口氣說了好幾個西洋有名浮雕。再說下去,火炕給予身體的熱度就冷卻了。但她一再推遲跟他實話實說的時間。他漸漸冷起來,上牙磕下牙,卻仍不耽誤東扯西拉。他說刻了那件大作品,肯定能掙幾千塊,這會他知道錢是好東西了,得好好待它,下次就能用它來住單間。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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