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補玉山居 | 上頁 下頁
六十一


  「將來」在婷婷兒時到青年時代的詞典上都是個積極向上的詞匯。幾乎是希望的同義詞。現在呢?她聽了老張對她和他將來的設想,從中年之後不再美妙的詞匯「將來」再度恢復了它的積極向上意義。老張說,將來他們可以做一對「三無」,同住一個福利院,他常常去看望在廚房後面幹活兒的她,她也可以常常看見被成群結隊帶到院子裡散步,曬太陽或者種樹、編織各種球網的他。等他的彖刻一掙到錢和假期,他就帶她去補玉山居度假。是個值得盼望的將來。幾乎又和希望這個詞同義。現在看來,她永遠做不了「三無」了。這份房產(一套變了兩套!)將永遠釘在她的名下,或者反過來說,她和她的名字將永遠被釘在它的下面。它是她的十字架。它摒除了她自由戀愛和自由生活的可能性。在回到這五十八平米的「井底」之前,她以為她的自由是無邊無際的。

  這次回來,她就被牢牢看住了。兒媳在家裡照看孩子和婷婷,(其實是婷婷照看孫子,做清潔和做飯),順便照看豆豆的電腦維修生意,接待偶爾上門的客戶。豆豆開車出去,去客戶公司和家裡上門服務,每天罵罵咧咧地出出進進,完全被不堪重負的生活敗壞了活著的胃口。連她三歲的孫子都會叫喊:奶奶站住!……只要她往大門口邁一步,誰都可以叫她「站住!」

  可她跟老張約好,等第一場雪一下,就進山裡去呢。她也跟叫孫彩彩的女孩子說過,一旦去補玉山居,就給她打電話,大家可以相約同行。上次在補玉山居跟彩彩姑娘談得很投機。彩彩叫她文阿姨,(她並不知道她不姓文,文婷只是在補玉山居和老張面前使用的名字,)把她作為長輩請教。彩彩問她,假如一想到跟一個人永遠分開,她就想流淚,那是她在憐愛自己,還是在為那個人痛心?婷婷回答不出來,只告訴彩彩,她和老張在一塊時,她覺得誰都讓她憐愛。一隻貓一隻狗一隻羊一個髒兮兮的孩子,都讓她憐愛得心抖。甚至她會憐愛讓她懼怕的親生兒女。為什麼怕自己的親生兒女呢?因為兒女們是對的呀。可為什麼要怕他們呢?因為他們在理,他們知道什麼是真為了母親好,為了母親長遠的安寧穩定健康,這三樣加起來應該就是幸福吧。彩彩不懂了,說老張難道不是很好的人選,還有那麼天賦的一雙手。可是老張和她自己一樣,都是受人監護的人,一不小心就會給社會帶來危害的人。她告訴彩彩,她是背著兒女和老張私奔出來的。說著說著,她有點忘乎所以了,告訴彩彩,她攢了一千多塊錢,等到夠兩千了,就夠付租房的押金了。她會租一間便宜的小屋,每禮拜把老張從福利院接出來過週末。等再有一些錢,她就開個小鋪子,專門展銷老張刻的人物肖像。不過那是幾年後的事了。這樣一個大計劃得容她攢一陣錢。等到他們的小鋪賺了錢,他們會常常來補玉山居。在補玉山居就沒人計較他們的被監護身份,山村的人肯定不會檢舉他們。只要他們說話當心,行動不出大格,山村裡的人不會發現他們那種令人難堪的病史。婷婷記得彩彩聽她說話時使勁看著她,然後轉過臉,看著一塊牆壁,好久不說話。婷婷問她怎麼了,她說沒事,她又追問,真的沒事嗎?有什麼事她和老張看可以幫忙的。彩彩轉過臉,眼睛還是不看她,說她從來沒想到過,人到了這個歲數還會戀愛。並且還挺瘋狂的。她被彩彩說得心跳臉紅,但還是接了一句傻話,說對呀,「老」是個很可怕的東西,有了愛情才能不怕它。

  現在雪都髒了,她連門都出不了。豆豆和含笑全都在盼著雪化,好搬家,搬到新樓裡去。含笑有一大櫃子衣服和幾大箱子兒童時代的東西還存在豆豆家,(其實是婷婷家),所以要親自來搬家。她和哥哥的交易做得不成功,因為她的嫂子和她親兄弟明算帳,說有病的婆婆將和兒子媳婦住一塊,按說這是落到誰頭上誰倒楣的事,沒跟含笑多要一份房產權就非常客氣了。許含笑說那可不一定,將來母親受不了兒媳的氣,說不定還會去跟她閨女住的。將來的事誰說得定?!都住嘴,別煩了!……

  這是豆豆氣急敗壞地在打住兩個娘兒們的扯皮。

  「將來這兩套新房子肯定賣價不一樣!」許含笑說。「你們那套在十七樓,我這套在十二層,你的把邊兒,廚房廁所都有窗子,明衛明廚,肯定賣價兒高啊!」

  豆豆保證,一旦賣出新房子,多賣的那點錢肯定兄妹半兒劈。

  婷婷想,「將來」在他們那兒似乎不是個什麼美妙的詞兒。並且,他們所談的將來,跟婷婷詞典上的死亡是同義詞。等婷婷的死亡一發生,他們談的那個將來才發生。現在兩套房死死釘住的是婷婷,他們無法「半兒劈」。要不是她想將功贖罪,從此做個乖老人乖病人,她真想對他們說:別等將來了,現在就半兒劈吧。

  又是一年的第一場雪。沒下多久就開始溶化,化成一小窪一小窪的水,又結成黑色的水。兒媳出去買菜了。婷婷站在十七層高的樓上,縱橫交錯的小區街道在她腳下。兒媳戴著羽絨服上的帽子,皮球一樣滾動,滾動。

  孫兒會哭到他媽媽買菜回來。婷婷心揪得直痛,但她想到還有一個人為她心痛,痛得更劇烈。她失約了整一年。婷婷身無分文地出了門。

  上了往北去的公共汽車,婷婷馬上舉報自己無票混車。她說她是回福利院的。對於那個福利院圍牆內的人,外面世界都是好奇、嫌惡,而且稍有恐懼,因此售票員立刻賞了她免票乘車的福利。

  又是這間會見室。老張一見她便說,下第一場雪那天早晨,他到她上班的歌廳找她,要和她一塊進山,可誰也不知道她去了哪裡。她笑笑。今年的雪和去年的雪在老張那兒融成一了片。他對於年份時間一向不計較。他又說他今天可能走不了,因為上次他去歌廳用的是一封假邀請函,蓋的是假公章——他自己刻的,本來真假沒區別,可他填日期填錯了,填成了1976年。連姓熊的護士都沒注意去看那日期,直到他出了福利院,坐上去北京的公共汽車院務處才發現,日期錯了。錯少一點問題不大,錯太多了,錯了二十年,錯出個正常人和精神疾病患者的區別來。

  她告訴他,她好不容易從家裡跑出來。

  他直著眼,盯著桌面上的一個點。那個點上飛速閃過他的計劃。然後他讓她到大門外等著。他走了十多步遠又轉身,朝她擠擠眼。押送他的護士也跟著他轉臉,但他已經把臉上表情及時收起了。

  在等老張時,她在凍成生鐵的地上飛快地來回走動。她丟下三歲多的孫子逃出來的時候太急了,蹬進一雙鞋就走,進了電梯聽見孫子在門裡大聲喊「奶奶!」她也沒顧上看看腳上穿了什麼。現在她發現自己穿的是一雙兒媳的尖頭皮鞋,單薄而風騷,上面閃閃爍爍綴的東西都跟碎冰塊似的,光是看著就凍腳。

  她想到曾經和孫彩彩的約定。她問傳達室的的看門人,能不能麻煩他把電話借她用一下。看門人說,麻煩她到五裡路外的街上去花錢打公用電話。

  瞪了一個多小時,她的腳從疼痛到麻木。老張終於出來了,戴個大口罩,又戴了頂鴨舌帽,還圍了一條五十年代的花格子羊毛圍巾,眼鏡被摘了下來。他特意偽裝了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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