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補玉山居 | 上頁 下頁
五十四


  婷婷第二天來到區文化館。她在那兒工作已經是兩個館長之前的事。區文化館的人告訴她。她並沒有工資存在那裡,全讓她的兒女取走了。她知道自己得這樣的病也象文革中的黑五類一樣討厭,總是連累家庭,所以兒子女兒用她那點工資給他們自己做點補嘗也應當。她要自己做個很乖的母親,千萬不跟他們去提錢這件事。沒錢就沒錢吧,她兩手空空也可以去看望老張。兩手空空也是可以跟他一塊守歲的。

  於是她搬出了她曾經的自行車。好在孩子們都特別忙,顧不上管她,她可以偶然不乖一下。自行車老了,每個關節都痛,象所有老了的人類成員一樣,它的每一個動作,那些關節都會大大作響。

  她騎著有嚴重關節炎的老自行車往北去。北京冬天的風都是來自北邊。她兩個朝北的膝蓋骨首先冷下去,越來越冷。冷冷就沒知覺了。她朝著北的臉孔在口罩下由冷變熱,口罩下開著個小澡堂似的,臉泡在熱水裡似的。聽兒子和女兒以及朋友們講過蒸汽浴,大概口罩下的臉就在享受蒸汽浴。

  等她把兩個多小時的行程告訴老張時,就變成了一句話;「路上風挺大。」

  老張是不多的幾個留守病號之一。她沒能陪他守歲。他和她都沒法為自己做那麼大的主,讓自己在年三十這天晚上一塊消失。消失到哪裡也成問題。老張還不如她,連客廳裡一張晚上能打開做床的沙發也沒有。就好象從來不知道婷婷已經被強行出了院一樣,老張見了她又是拿出一個新刻的石頭。又是刻的人像。這回是愛因斯坦。她知道愛因斯坦長什麼模樣,曾經工作的區文化館閱覽室有他的傳記,裡面有他的照片。老張告訴過她,婷婷和他的女兒是他唯一彖刻過的小人物;他刀下一般都是大人物的頭臉。她問他跟誰學的手藝。不用學,遺傳的,就象病一樣。年輕的時候就病了?病了一輩子了。

  婷婷一聽到老張如此坦然地談自己的病,就會心生羡慕。他和她對病的態度完全不同。他對病就象對自己的長相、膚色、身高、天份一樣,坦坦蕩蕩,長得不好看不能怪我吧?有病也不是我的事,你不能只要我有天份不要我的病吧?天份和病都是與生俱來,你怎麼可以要一樣排除一樣呢?你怎麼可以讚賞天才而歧視病呢?婷婷覺得長期和老張在一起一定會讓她健康壯實,因為她也漸漸會傳染上他對於病的態度,那種坦然無辜、甚至自信。她希望能長期地、永遠地跟他在一起,那她就再也不會因為病而覺得低人一等,而問心有愧,而對街坊鄰居同事以及兒女欠著情份。最主要是對自己的兒女。

  騎車走在回家的路上,婷婷一再感覺著老張那只天才的手。手在她手上的那樣一握。他和她是站在會見室的門口,門在他們旁邊,馬上要打開。有了那手的滾熱的一握什麼都定了;她也不能只要老張的多情,眉清目秀,罕見天份而不要他的病。(據說老張要出去而社會不歡迎,因為他無家可歸,是一種有著「三無」身份的人。)正如她的手不能只讓他那只白晰纖巧的右手握,而不讓他醜陋變形的左手握一樣。她不能愛一部分的老張而歧視另一部分的老張。老張是不跟其他人握手的,因為他捨不得用那麼多香皂去洗他被握髒的手。因此,握婷婷的手,在於老張,是個大事。在於婷婷,也是同等大事。

  年三十的馬路又空又寧靜,這才顯出它們的寬闊來。寬闊的馬路上跑的全是婷婷對老張的思念,也跑著他和她的未來。未來是有一條狗一隻貓的。老張說他太愛動物了。他從來沒有辦法養那麼一隻狗一隻貓。為什麼?因為沒地方給它們待。為什麼沒地方?因為常住院的人是沒地方給狗和貓住的。

  婷婷回到家才想起來,她應該在兩個多小時的路程上把謊言編好。關於她大年三十去了哪裡的謊言。兩個多小時應該足夠她把謊言編得圓圓的,而她全花費在思念老張上了。她還想了如何去弄到一隻貓一隻狗替他養起來,每次探望他的時候帶給他看。她還想如何去租一間小小的屋,小得僅能擱下她自己和狗和貓,只是在接老張回來團聚時一家四口要擠一擠。只要有一間小屋,老張就從此不再是個沒人接出院過節的人了。然而一切都晚了。她的鑰匙一擰,門開了,一切都晚了,看看自己能臨時詔出什麼話來對付兒子女兒的盤問吧。

  「喲,回來啦?」兒子說。

  迎著她臉的不是四隻眼睛而是黑黑一片眼睛。迎面而來的不是兩張面孔而是一大片面孔。兒子女兒魏老頭兒未來的兒媳女婿的候選人以及魏姓的一個三世同堂之家,全迎著她。

  「去哪兒了您?」含笑含著五星級酒店的微笑說道。

  「去同事家了吧?」兒子說道。

  她從門後面摘下一個長毛刷子,又走到門外,渾身上下地刷。誰都能看出她這一趟走得夠遠,一身征塵。她想她可得趕快想出謊言來,兒子女兒等著她的謊言呢。當著魏老頭兒和他的晚輩,謊言將是她唯一該說的語言。兒子豆豆已經替她編了一多半謊言,只需要她暗暗批個「同意」就行。

  「我去了趟福利院。」她掛好刷子,轉過身就吐了真言。

  豆豆是什麼表情她不忍心去看,但含笑的臉變得很不好看了。魏老頭兒和他一家子對「福利院」三個字缺乏知識,想從豆豆那兒長點知識,但豆豆趕緊做了個話題嚮導,領人們去談論春節晚會上某演員的私事。

  整整一晚上,豆豆都是人們談話的嚮導,從這個話題領到那個話題:買房子,拆遷、個體戶稅務,……豆豆和含笑在拆遷房和拆遷戶的話題上打了很久的轉,跟魏老頭兒一家急速問答,熱烈討論。直到客人走了,婷婷才悟過來,兒子是想讓母親瞭解一下魏家的好條件,一拆遷拆富了,將有三套房子等著呢,連魏老頭兒娶孫媳婦都不愁沒洞房了。

  客人們酒足飯飽,睡意朦朧地看著春節晚會,婷婷悄悄站起來,網廚房收撿盤子碗筷。一隻盤子碎在地上,這才提醒了主人客人,該送客的送客、該回家的回家。

  含笑對廚房裡嘩嘩直響的洗碗搓筷子聲音說:「媽,送送我魏叔吧!」

  不是魏老師了?

  婷婷要自己做個乖長輩,趕緊在圍裙上擦了擦手,走到客廳裡。魏老頭兒的脖子赤紅發紫。他兒子也有那樣的脖子。有那樣的脖子就不該喝酒。而那樣的脖子正是喝酒喝出來的。她覺得自己什麼都可以幹就是不能跟魏老頭兒握手。洗碗精不會洗掉老張那只天才的手留下的清新和多情,但魏老頭兒的手會毀掉它們。她就讓自己兩手一直留在圍裙上,擦過來拭過去,手足無措。而她的手足無足在魏老頭兒眼裡一定是羞澀純潔,一個待嫁的老女子該有的姿態。她看出魏老頭使勁地看她一眼,想把她的模樣看到心裡帶走。紫紅脖子的領口開了,紫紅一直往胸口洇染,他的心在一片紫紅皮肉下面。

  她突然又有了一種熟悉的感覺:誰在飯菜裡下了毒,而毒正順著食道下行,在胃裡翻卷出一大片烏黑的雲,如同墨斗魚的墨囊被刺破。

  可能魏老頭兒是被買通的下毒人。那個姓許的還是不放過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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