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補玉山居 | 上頁 下頁
五十五


  她兩隻局促不安的手在圍裙裡搓弄得痛起來。然後門在一片「拜年啦!……謝謝!……慢走!……留步!……」聲中關上了。

  她克制自己,決不要馬上就去削香皂,製造香皂水,以清洗胃裡漆黑的毒液。等兒子女兒上床之後,等兒子和未來兒媳做完床上運動各自去了廁所之後,她有的是時間,好好地把胃洗白。老張愛清潔多麼有道理。他連真名字都不讓人的嘴去弄髒。那都是怎樣一些嘴呀?牙齒被蛀、舌苔發臭、嚼街坊鄰居舌根子、罵同事下流話、抱怨物價漲個沒完襪子不經穿包子肉餡小的嘴,當然不能讓「張書閣」這名字從那樣的嘴裡過往。

  「媽,您這樣做我們沒法管您了!」含笑刹那間降職為一個鎮招待所的服務員,你付什麼房錢我給你什麼臉色。

  豆豆和他的女朋友微蹙眉頭,不聲響地坐在了仍在歡天喜地的電視屏幕前。含笑的男朋友也隨著魏老頭兒一家告辭了?婷婷連他長什麼樣都沒來得及看。

  「魏叔叔人多好啊,人家不嫌棄您有病,您還想找什麼樣的?!」含笑這位晚輩家長可真讓不聽話的長輩惹火了。

  「是啊,我們都覺得魏叔叔人不錯。家庭也不錯。」這是婷婷未來的兒媳在說話。

  婷婷不敢動,也不敢吭聲。只要她不多嘴,沉默認錯,大家會讓她很快過關的。

  豆豆說也許媽媽不喜歡魏叔。含笑說這麼大歲數還有什麼喜歡不喜歡?人家條件多好?跟福利院那個只會刻石頭的瘋老頭兒能比嗎?……

  婷婷抬起臉,膽大妄為地看了女兒一眼。女兒眼睛後面的有另一雙眼睛在瞪著她。含笑一點兒也不象許家的人,但此時姓許的卻在一個女兒的軀殼裡漸漸現形。那樣一種公然的無恥,那樣一份放肆的卑鄙,就是她把那盒錄相帶放進放相機,畫面上呈出一對無毛畜牲的時刻,他從窗口現出的那張無恥的臉。畫面上雄畜牲的臉和窗子上的臉合而為一了,她把一杯茶潑上去,茶汁從無毛男畜身上流下,從他製造了她的一雙兒女的玩意上流下。她意識到他被電視的一層玻璃護住的,於是她把杯子砸上去。看什麼還能護住你!窗子同時被砸開了,一個沒被她砸死的無毛獸爬上去,說她「瘋了!」

  許含笑還在說,說。父親的卑鄙神貌在女兒臉上一會兒一湧,衝破含笑姣好的面容。

  「……再說魏叔叔家還有房子。這年頭誰能有三套房子呀?……」含笑說。

  「不過強扭的瓜不甜,含笑你認識的人多,再給媽找一個唄。」豆豆的女朋友說。

  「她是被那個老瘋子給迷了心竅!你找誰來她都不會要的!」

  「我們單位有個老頭兒不錯,剛死了老伴兒,……」

  豆豆馬上問他女朋友,她單位的老頭兒是幹嘛的,工資高不高。是個X光技師,六十三歲,身體好著呢。有房嗎?應該有吧。得打聽打聽,沒房的不要。行,趕明兒問問。長得不太難看吧?咳,老頭兒長得都差不多。

  於是就是一片咯咯的笑。

  這時外面的鞭炮和焰火開始了。婷婷兩手在洗碗池裡攪動,面朝著一會一團光焰的夜空,她的晚輩家長們在她身後的笑聲使她感到再也忍不住了,得馬上用肥皂水沖洗毒素。姓許的到底買通了多少人給她下毒?但她知道她不能馬上行動。自己灌自己肥皂水給他們一解釋就成了「犯病」。那個錄相事件暴發,她的病也暴發,那時人們稱其為「發病」或「得病」,而後來她一旦不乖乖行事做人,人們就說她「犯病」「病又復發了」。

  「……你看我媽是不是跟正常人一樣?要不說你看出她有病嗎?」

  這是許含笑在向未來嫂子誇獎母親呢。

  「就是啊,你們太老實,何苦告訴魏叔叔呢!我下次介紹那個X光技師,什麼都不對他說!」

  這是未來兒媳對未來婆婆的肯定,以及她對她的推銷計劃。

  真該馬上去吐一吐。姓許的好狠,買通所有人來給她下毒。毒化她婷婷的生命生活。她現在一定要熬住,不能去吐,因為一旦他們知道他們下毒成功,都會把罪責推到她頭上:「看看,又犯病了吧?」然後順理成章地,他們又會把她送回醫院。這是晚輩家長們跟她沒商量的事。一旦回到醫院,她就不可能租一間小屋,養一隻貓一隻狗,逢年過節接老張出院,接到小屋裡,一家四口擠一擠……她為自己的清醒而驚喜。欠缺一點健全的腦筋能做出如此邏輯的分析,有如此的「小不忍則亂大謀」的意志嗎?

  豆豆埋怨自己女朋友,怎麼不早把X光技師介紹給母親。聽說給他介紹老伴兒的人不少,還有一個是過去的老電影明星呢。哪個明星?誰知道,她們那一輩人演的電影我父母都沒看過,太老了!那希望不會太大了。管他呢,先介紹唄,最多花一頓飯錢。

  「沒錯,請技師來咱家吃飯,順便顯擺一下我媽的廚藝!」

  這是豆豆的聲音。一錘子定音了。

  大年三十因為缺乏管理人員,福利院把病房樓加了大鎖。除非家屬探視,病員不得到樓外去,平日排著隊出去曬太陽或幹活兒的活動全部暫取消。剩下的病員不多,卻把四層樓的電視都打開了,各播各的晚會,新聞、脫口秀,音量都開到了極限,讓電視們樓上樓下地吵架,比病號滿員時還熱鬧。

  他對自己說:從現在起我就叫張書閣了。因為有一個人值當他把這名字交給她,由她珍藏愛惜。這個人是乾淨的,她的嘴叫「張書閣」三個字絕不會把它弄髒。

  從會見室回病房的路上,他便飄飄然地這樣想著。他也用右手——那只天才靈秀又白又淨的手去摸了摸她的手。她的手真純潔,真幼稚,無名指和小指上各有一個淺淺的酒窩。

  所以從這個時刻起,他就可以恢復自己真實的身份:一個叫張書閣的彖刻天才。他在瘋人院隱名埋姓地度日,讓那個張書閣只活在院外的世界上。張書閣去各地參加彖刻展覽,得名次,掙獎金。獎金不少呢,一枚章有時能掙幾百塊。工資才多少?才五十八塊。還是車間的四級車工的工資。那個真人張書閣是不露相的,進入各個展廳和頒獎大會都是隱身的,僅僅那張印著他彖刻的紙作為他活著。真正活著的生命往往無形無態,而有聲有色的不見得是生命。這是他從會見室往病房走的一路上想到的。那個無形的卻是真實的生命並不在這瘋人院裡,而跟著她走了。她叫舒婷婷。不過他叫她文婷。文雅的、婷婷玉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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