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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三


  豆豆和許含笑馬上又來看母親:好一個不乖的撒謊的母親!騙她的晚輩家長,說剛才兩個彖刻是女病友的手藝!

  婷婷一側面頰給兒女的怒目瞪得發紅,更加光潤。她從住進醫院到眼下,一年多沒添一根摺子,似乎做瘋人心智停止長進,反而返璞歸真,老定了格。她也對他笑了笑,笑著她就想,糟了,不該用這種式樣的笑!完全忘了兒子女兒眼睜睜看著呢。在這位小老頭兒眼中,什麼都是不可視的,隱形的,只有他正對面的婷婷和他自己存在。

  「這位是?……」兒子捉拿到了什麼似的問。

  「張書閣先生。」婷婷對兒子、女兒介紹。

  「張亦武。毛主席說『要武麼!』那天我在天安門城樓下,」老張說道。

  小老頭兒是當年的熱血青年。兒女們又相互對了一下眼神。

  「西冷印社邀請我參加彖刻研討會,」他對豆豆和含笑說。「去杭州。」

  「什麼時候去?」婷婷一下子從椅子上站起來。

  「去年。我沒去。他們要我自己掏腰包買飛機票。我就沒去。不過呢,……」他轉向婷婷。

  婷婷已經又坐回了椅子。豆豆和含笑是母親心理活動的目擊者:她怎樣對老頭兒先是緊張後是鬆弛,知道他不會突然去杭州了,一陣由衷的釋然,從內到外的釋然。並且還企圖隱瞞真相。真相就是這個瘋老頭兒以彖刻向她獻殷勤。婷婷是懂得自己兒女的,他們是她身上掉下的肉,她怎麼不懂他們此刻怎樣為母親擔憂?

  那個春節前,她被迫出院了。豆豆和女朋友來為她辦的出院手續。好突然啊,輪到她知道時就剩下「收拾一下東西,車在樓下等著呢。」

  婷婷想起她進來時也相當突然。她在老張問她病情時,把自己如何入院的經過告訴了他。後來他還問:難道她真的會發歇斯底里?她不得不一再把據孩子們所說的形景告訴他:她在街上吃了一碗炒肝,回到家胃裡難受,突然想到賣炒肝的人面熟。她琢磨那人接受了誰的指令,在炒肝裡下了藥,所以她一碗一碗地喝肥皂水,再一碗一碗地嘔吐出去,誰不讓她喝、吐,她就跟那人掰扯。她多次向張亦武敘述,卻不告訴他那個買通了炒肝師傅的人是誰。她只說那是「一個姓許的」。老張問她相信不相信她孩子的話,她傻了。她從來沒想過孩子們有可能不說真話,有可能誣告她「歇斯底里」。

  婷婷來不及向老張道別,就被豆豆和女朋友接回家了。那不再是她的家,已經是豆豆和含笑的家。兩個臥室一個掛著男歌星的照片,一個堆滿電腦書籍,電腦部件——豆豆開了個電腦維修店,有時半夜也被電話叫醒去給什麼網吧的電腦看急診。婷婷的床擺在客廳兼飯廳裡,所以準確地說半夜是她被電話叫醒而豆豆又被她叫醒。

  春節沒了她,老張更沒了節日可過。婷婷想到這個僅僅交往了不到一年的朋友,眼淚就會汪起來。巧克力的頭像和名字都融化得模糊了,也許她在他心裡也會模糊。瘋子把過去、今天、未來容易弄混,瘋子們的記憶常常被人們否定,而人們一否定,他們自己就跟著否定了。她悄悄買了兩盒點心,江米條、蜜三刀、開口笑,裝成一盒,宛豆黃、艾窩窩裝成另一盒。豆豆每兩三天給她一點錢,有她掌管家裡的食品開銷,她便克扣一點,積攢起來,置辦了這份禮。去探望老張不能沒有點心匣子。

  許含笑下班回家是哥哥去接的。哥哥是一家之長,所以負責接這個送那個。他有三萬塊的一輛車,妹妹就不用做汽車站上黑鴉鴉的、凍得直蹦的等車人群中的一員了。許含笑馬上發現了藏在電視櫃下面的兩個點心匣子。她拎出它們來,剪開繩子,揭開蓋子,一看,咯咯地樂了。誰會吃這麼土的點心?在「哈根達斯」「星巴克」年代,它們該是點心文物了。不過那也不妨礙她閑磨牙,她和哥哥的女朋友看電視正缺磨牙的,一晚上江米條就沒了。

  第二天晚上蜜三刀也沒了。

  第三天晚上兄妹兩人都不回家。她把晚飯熱了又熱,終於等到了豆豆。豆豆自己去買了兩大包菜,包括一截腸,一塊鹵豬肝,一隻燒雞。他是怕母親再次從菜金中漁利。含笑回來時,身後跟著一個又高又胖的老頭兒,禿頭也又圓又大。相對兒子和女兒管老張叫「小老頭兒」,婷婷在心裡稱他為「大老頭兒」。她不知女兒怎麼會跟一個大老頭兒建立交情,所以連個座也不給大老頭兒讓。含笑介紹大老頭兒姓魏,是某某出版社的退休編輯。婷婷發現女兒只對她一個人介紹。那就是說豆豆是不必介紹的。也就是說豆豆是認識(至少知道)大老頭兒的。也就是說含笑把大老頭兒帶回來是沖她婷婷來的。

  婷婷馬上對自己的病情好轉又有了新認識;她真的康復了哩,連兒女們的合謀都在數十秒鐘內被她分析出來,識破了。

  當然,婷婷是個乖母親,她不會得罪老頭兒從而惹兒子女兒生氣的。連兒子女兒現在還把姓許的當爸,跟他親熱,她都不吭氣。她深知自己是有病的人。認了自己的病就跟文革中中認了自己的罪一樣,不亂說亂動,乖乖做人,爭取早日回歸到正常人(革命群眾)的隊伍裡去。

  姓魏的大老頭兒坐下來和她以及兒女們一塊吃晚飯。她的手在桌上被他的手碰了一下。她心裡一驚;哪裡是被手碰了?明明是被銼刀碰了。一把皮肉磨礪而成的銼刀,熱乎乎的。兒子女兒都管他叫「魏老師」,而她心裡想,他更象個「魏師傅」。

  後來果真證明她雖然有病,判斷人還是準確的。大老頭兒在出版社的倉庫工作,每天搬的書一個最有學問的人一輩子都讀不完。他的手時刻要繫繩子、解繩子,皮肉磨成鋼鐵。到了婷婷搞清楚這一點的時候,魏老頭兒已上家裡來過三趟:修水管一趟,修抽水馬桶一趟。魏老頭兒倒不虛,自己更正了兒子豆豆對他介紹的誤差。

  她只好跟兒子和女兒直言。她叫他們別費心了,自己奔六十的人難道不會自由戀愛?難道她長得跟六必居醃蘿蔔似的抽抽成一團了?

  豆豆說她是有病的人,必須找一個魏老師那樣厚道實誠又有把力氣的人,不然把母親嫁出去,他和妹妹能省心能不心疼能不麻煩不斷嗎?再說母親一個月只能拿八百元,怎麼獨立門戶一個人過?現在租最差的房也得上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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