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補玉山居 | 上頁 下頁
五十


  快下到山腳時,一輛「黑車」引起了補玉的注意。這輛「黑車」缺一扇後門,大概讓某車撞掉了,沒來得及修理就接上了一筆好生意。一筆緊急的生意。緊急到了連性命都不顧的程度。什麼事把搭車人急成那樣?……

  車門打開,出來一個高大的女子。隔著紅色黃色紫色的霜葉,補玉看不清她的臉,但她那壯硬卻並非凸凹分明的腰身使她認定這是孫彩彩。

  補玉離彩彩十多步遠,跟在她後面拐進了巷子。經過停車場時候,她看見彩彩在停車場邊上站了一會。大概在找馮煥的車。停的車有中巴,商務車,還有幾輛桑塔那,富康之類,住補玉山居的大部分客人是桑塔那,富康階級。彩彩沒有找到馮煥的車,有點迷途轉向地呆了一會,但還是又打起精神往山居走去。她的行李不多,一共就一個雙肩背的大帆布包。裡面最多只能盛兩、三套換洗衣服。那麼她是住住就要走的?還打算再給癱子來一次拋棄?還讓癱子再來一輪失眠、絕食、褥瘡、發燒、反射性嘔吐?……

  大概補玉盯在彩彩背上的目光太火辣了,所以被盯的人便感到了那份殺傷力。彩彩回過頭,見是補玉,是那火辣辣的目光的發源地,臉上有些不解地站住了腳。

  「補玉姐。」

  「來啦?」

  一向跟人自來熟的曾補玉冷起來是冰。馮癱子曾經是蝶亂蜂狂花花草草,可連補玉都看得出他多麼另眼看待孫彩彩。這位彩彩小姐以為自己是誰呢?真是名門大戶的小姐?她不過也是跟那些大小妖精差不了多少的女人。老周和補玉談到馮煥和彩彩的事,把癱子身邊的女人叫作「青春借貸人」——拿自己的花樣年華放高利貸。憑她孫彩彩怎樣面相單純,外表樸素,氣質不俗,她不也就是在拿自己的青春換大額利息,換十倍百倍千倍的利息嗎?孫彩彩和馮哥曾經那些女郎們的區別在於,她不塗脂抹粉,不紅頭髮黃頭髮,她更懂得以單純的假像去收買人心。

  「怎麼一個人回來的?馮總呢?」補玉笑著說。你可別想在我這兒收買人心。我曾補玉開了十多年客棧,什麼人面獸心、衣冠禽獸沒見過?

  「馮總不是住在您這兒嗎?」

  「是啊。不過現在不住了。」

  「什麼時候走的?」

  「走了又一陣了。」

  「我今天還跟他打了電話的!」

  「你這姑娘!馮總來了住店,走了付錢,什麼時候來,什麼時候走,我還能給他掐表看時間呀?

  「那他去哪兒了?」

  「他能去的地方可太多啦。聽他說,想去外國轉轉,散散心。」

  補玉她希望自己幫了馮哥一個大忙,幫他斷了對這女孩的念想,省得把拋棄——絕食——發燒再來一遍。這個女孩比其他的大小妖精更厲害;那些可憐的妖精只會做狗皮膏藥,化在馮哥身上,粘得撕不下來。這位裝起傻乎乎來裝得真好,其實是深知男女之間戰略戰術的。她玩得是「敵進我退、敵困我擾、敵疲我打」。現在玩砸了吧?「敵退我進」,時間把握得不准,真讓「敵人」退了,你看她大圓臉盤子上失算懊悔的表情!

  「馮哥一直住著沒走,就為了等你。他說他一走,你不知該去哪個地址找他。住我這兒,萬一你改主意了,又回來找他,還能找著。」補玉說這些不是為了讓她知道馮癱子多稀罕她,多麼多情;她是要讓這大塊頭彪形姑娘更加地悔,讓她明白她手腕子使過了頭,放走了一個大錢櫃子,而那大錢櫃子差點把鑰匙交給她。你就悔青了腸子吧。

  彩彩讓補玉從身後超過她,進了山居的大門,突然又趕上來,幾乎和補玉肩擠著肩進門的。補玉乜她一眼,意思是:怎麼,我還能把個癱子藏沒了不成?老大個男人,癱那兒也一大灘呢。

  「你讓馮總也等得太久了!好歹人家也是個億萬富豪,對不對?得准允人家有點脾氣吧?」補玉還在興災樂禍。

  彩彩跨進接待室,又想起什麼,轉過臉問補玉能不能用一下電話,她可以負電話費。補玉應允了,覺得彩彩規矩還是懂的。等她剛進去,她便拿塊抹布,在接待室窗子下蹲下來,食指頂在抹布裡,仔細擦著著白色磚縫。這麼關鍵的電話她理所當然得竊聽。曾補玉開店,連身份證都不勞駕你們出示,不靠竊聽點兒談話、電話,我都知道你們都是誰呀?能保障我這小地盤上哪天不發生殺人放火嗎?一殺人放火我就得關門,那我一家老小吃什麼去?這時補玉聽見彩彩「喂」了一聲。然後大聲說:「我是郭彩彩!真對不起,本來是請半天假的,現在得多請幾天假了……對不住啊,我必須親自把東西轉交。特重要的東西,別人轉交不了,……實在等不了我,那只好就麻煩您轉告薑總,讓他另外聘教練吧。……是是是,是不怪你們,當然不能跟您要工資……對不起!是、是、真是對不……」

  電話掛了。一定是對方先掛的沒容她完成最後一個道歉。補玉直起腰,快步往公共浴室方向走。走過的兩間客房都是大統鋪,一片麻將搓動的聲響。補玉回頭,看見接待室還是虛掩著門。就是說彩彩接著給另一個地方掛了電話。院子裡葡萄架枯了一半,剪子下餘生的葡萄紫黑紫黑,體積縮小了,幾乎直接要成葡萄乾了。住大統鋪的文婷和老張在枯了的葡萄架下喝茶,各自都用那種醬菜或果醬瓶子改制的茶杯。他們身邊放著拐杖和雙肩背的包,包上插著火紅的樹葉子。大概剛從野外回來。補玉判斷著。他們午飯後就出去逛秋景了,逛累了回來,卻不能進屋。屋裡是吵鬧無比的一群年輕人。那群年輕人跑這麼遠,跑進最美的季節裡,卻關著門抽煙打麻將。補玉很想再回去聽彩彩又在和誰通電話。別是她的情哥哥。這個彪形姑娘有個情哥哥的話,一定更加彪形,一對彪形姘頭合夥訛癱子馮哥哥的錢財,跟殺人放火大案也就差不多了。但這對老鴛鴦現在正坐在那裡望呆,誰走進他們的視野都會成為他們目光的靶心。她剛才從接待室窗下急匆匆撤離時,他們一定看見了,也一定犯疑了,這會兒她又急匆匆走回去,馬上就會讓他們明白,她補玉的耳朵是插在她客人生活裡的。因此她耐著性子,把抹布沖洗一下,擰成個把子。她一邊走一邊將抹布抖開,同時對二位笑了笑。她這樣就光明磊落了,不對嗎?

  她已經錯過了一大半通話。彩彩的聲音從補玉頭上方的窗縫傳出來:「……我是說萬一……一旦馮之瑩從國外打電話回來,告訴她,她父親的東西還在我這兒。……父親和女兒怎麼可能不聯繫呢?……」

  補玉聽出彩彩很著急,嗓音一會撒破一個小口子。她是那種沒有高音的嗓音,不看人你會認為它屬￿一個小男孩,唱旦角的男孩,正在倒倉,音調高不成低不就。

  「……劉秘書,我知道您不願讓我知道馮總在哪兒,……行了,你也別辨解了!……我說行了!是不是馮總讓你保密的,我不在乎!我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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